「這一次,換我來追你吧。」
無欲
濯凡笑了笑︰「是啊,罪無可恕,那你為什麼不殺我?讓我陪她一起死?」
無欲皺眉︰「無欲觀不殺長生蓮,這是規矩。」
他收起無欲劍,毫不在意地用華美的袖子擦掉了上面的血跡,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黑兒」。
「黑兒」倒了,黑兒的心,也倒了。
她痴痴地看著那雙她最喜歡的眸子,那雙明若秋湖的眼里有包容眾生的慈祥平靜,卻獨獨沒有「她」。
她悄悄伸出手,隔著結界偷偷臨摹他的輪廓,指尖在那雙眸子上停留了許久,隨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她怕走得慢了,就會忍不住哭出來,她不想要濯凡看見她為了無欲流淚的樣子。
小廂房里靜悄悄的,沉香已經燃盡。
小臥榻上還有他身上的絲絲竹香,卻再也不能吸引她墨玉般的小鼻子動來動去。
黑兒輕輕地圍著這間雅致的廂房轉了個圈,似乎要將一切印在腦海。
腳尖突然踩中了什麼,黑兒重心不穩,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掌心磕在一塊碎玉上,鮮血直流。
她顧不上疼痛,呆呆地拾起碎玉,木然地看著它,隨後急忙在腳下尋找,卻什麼也沒找到。
她沉默地坐了一會兒,隨後拾起碎玉,離開了。
結界內,濯凡與無欲還在對峙。
感受到黑兒的氣息,濯凡輕輕一笑︰「無欲,你喜歡的那只小狐狸兒,現在好像已經死了呢!」
「你說什麼?」
少年目光如電,直直看向濯凡,無欲劍上修長的指節已經泛白。
濯凡笑意更盛︰「我說,她已經……」
話音戛然而止,無欲劍已經橫上了他的脖子,一絲微紅的血跡染紅了原本月白的劍刃。
濯凡收起笑意,一副惋惜口吻︰「我還以為無欲劍靈有多清心寡欲呢,原來,心里還有這樣一個記掛的人。」
無欲抬眸,眼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目光狠戾︰「你殺了黑兒?」
「唔……」濯凡悲憫地看著他,「原來她叫黑兒,倒是個奇特的名字。」
無欲收起劍,狠狠踹了他一腳,濯凡不敵,被他一腳踹倒在尸堆上,鮮血糊了一臉,看起來頗為狼狽,卻又有一種異樣的美感。
「不是說,無欲觀不殺長生蓮?」
「可是,你殺了她。」
濯凡輕佻地看著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眼神嫵媚︰
「她的心,死了。」
無欲皺眉,濯凡笑道︰「你說,如果在你殺死那個傀儡的時候,我和黑兒都在你身邊看著你,你想想看,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無欲臉色一寒,無欲劍發出令人心顫的嗡嗡劍鳴,昭示著主人的憤怒︰「你說什麼?」
濯凡掩唇而笑,無限風情︰「你應該問,我說了什麼,不如,你猜猜看……」
無欲劍嗡嗡聲更大,沖天殺氣幾乎壓不住,劍身也變作赤色,濯凡知道,這是無欲劍靈渴望飲血的象征。
來吧,來殺我吧!殺了我,我就可以在望鄉台上,再看她一眼,在六道輪回里,再找到她。
同時,高高在上的無欲劍靈,也會落下神壇。
拉個替死鬼,何樂而不為?
持續一刻鐘之後,劍鳴逐漸平息,隨後,劍身褪去那一層濃重的緋紅,變作只蒙上淺淺緋紅的清朗白色。
殺心未滅,殺意已歇。
無欲默默地看著他︰「我不殺你,但是如果她跟我之間,因為這件事情有什麼隔閡的話,我已無欲觀的名義起誓,哪怕天涯海角,無欲觀都會對你,追殺到底。」
一道淺淺的金光,自天地射入他眉心之間,代表著他立的誓言已經被天地所響應。
少年自高高尸山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在地上,可,濯凡卻看見了他微微顫抖的指尖,他笑了笑,自言自語︰
「扶柳,你看,即便觸犯天條也不惜殺我,看來你的那個小徒弟,在他心中,很是重要呢。」
「天地誓言,無欲觀這個長不大的小少爺,還真是有意思呢!」
「還真是,期待啊……」
雕花木門輕輕掩著,里頭坐著個頹然的少年,那把向來被他視作珍寶的無欲劍,被他隨意丟在一旁。
小廂房里頭空空的,仿佛她從來沒有來過,沉香的氣味已經快要散盡了,她的味道,也散盡了。
仿佛,她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可是,已經見過光明的人,你要他重回黑暗,他,怎麼願意?
少年手里握著一塊極美的物件,是一塊狐狸模樣的暖玉,只是,那玉磕掉了一角,只剩一只沒有尾巴的狐狸。
狐臉生動嬌俏,水靈靈,圓溜溜的大眼楮極其討喜,看的人心生憐惜。
這是他親手雕的,每一個晚上,他都就著昏黃的燈光,親自用無欲劍一點一點鑿刻,暖玉是他去六靈山的仙君那里換過來的,用他的一個賭。
一個月以前,他就開始謀劃要送她一件禮物,選來選去,他才挑中了這種材質,听說這種暖玉對于妖族的修為特別好,而暖玉中的極品,便是六靈山仙君手里的那塊赤霞玉。
這種玉通體雪白,但是一旦滴血認主,就會變成濃烈的赤紅色。
六靈山仙君戲稱,無欲劍靈無欲無求,此時此刻居然拉下臉來向他求這塊玉,必定是要送給極其珍視之人。
他當時窘迫不已,矢口否認,六靈山仙君笑著與他打賭,說如果這塊暖玉不是送給他心愛的姑娘,那麼這塊玉就白白的送給他。
可若是這塊暖玉是送給他心愛的姑娘,那麼無語就需要留在六靈山,做一年的掃地僧。
當時的他只想著早點得到暖玉,又故意回避對黑兒的感情,想也不想就選擇了答應。
現在想來,真是後悔莫及。
如果他早一點看清自己的心意,早一點對那只小狐狸剖白心跡,那麼,他們之間,便不會因為濯凡的橫插一腳而變成今天的局面。
一開始的時候,他確實是沒有靈力,法術也極弱。那是因為,在與扶柳的斗爭中耗費了大量的元氣,一時半會兒沒恢復過來。
恰好是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了黑兒。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十八天以前,他被打成原形,落入凡間,是胎兒模樣。
十八年以後,他成長為玉樹臨風的少年,卻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被人嘲弄與欺侮。
十八年以來,他為了活下去,從高高再上的無欲觀觀主,變成了落魄的乞丐。
白眼,毆打,甚至是試藥試毒,他都必須毫無怨言,因為沒有人在意一個傻子的存活與否,開心與否。
他被迫降低姿態,拜了一個略懂陰陽之法的老道長為師,尋找回去的辦法。
可惜的是,他並沒有成功。
後來,他便遇見了她,那個眉眼彎彎的姑娘。
他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回去了有什麼好?
被迫做天下人眼里的無欲,可他,明明是有欲的。
他的**,就是她啊。
沒有結果的感情,他早就知曉,可是他還是,不願意放手。
犯了天條又如何?
大不了如同扶柳那般,死一遭。
隨後,與她一同進入輪回,哪怕生生世世都只能匆匆見一面,也好過心上人就在眼前卻無法觸模到的折磨。
可惜的是,姑娘眼里再也不會有他了。
一開始的時候,他很煩她的眼里全是他。
那種不帶任何功利色彩,不求任何回報的感情純真得讓他無法拒絕。
他在她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看見了另一個清澈的自己。
他不是無欲觀的觀主,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情竇初開少年。
他不需要守著天下蒼生,他只需要守著她。
因為,在少年人無欲的眼里,她就是整個世界,重于山河,重于蒼生。
在他終于愛上了那個可愛的丫頭的時候,那個丫頭的眼里,卻沒有他了。
是無欲觀的觀主殺了太多人,所以眾神要來報復無欲嗎?
還是無欲根本不配?
不配得到救贖,不配得到愛?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她一聲不響地來了?
又一聲不響地走了?
無欲有些惱,憑什麼?
難道是因為他殺了那個假的黑兒讓她寒了心?
天地良心,他是因為知道了那個黑兒是假冒的他才會出手取她性命的,否則,他怎麼舍得動她?
「臭丫頭,我在你心里,就那麼不值得信任麼?」
輕輕的呢喃從他口中發出,少年反復摩挲手心那處溫潤的暖玉,半晌,笑道︰
「既然還願意滴血認主,卻不願意見見我這個雕玉的人,當真是個傻丫頭……」
「也罷,拿了我的玉,就是我的人了。」
無欲劍發出清澈的劍鳴聲,無欲起身,活動了一下因為坐得太久而酸麻的雙膝,笑道︰「這一次,換我來追你吧。」
窗外一抹上弦月孤單寂寞,如同美人曲眉一般驕傲懸掛于漆黑夜空,不知何時,外頭競下了一場綿綿春雨,潤物細無聲。
無欲深吸一口雨後的涼爽空氣,神清氣爽的臉上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朝氣,全然不似方才的凶狠嗜殺模樣。
暖玉自他手中漂浮而起,默默尋找自己缺失的一塊,正如少年急不可耐的腳步,仿佛,也在尋找內心深處丟失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