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 這種重大變化並沒有直觀地體現在表面上, 以致于項黎還以為西慶穩佔上風,不禁沾沾自喜, 加大了對西線的猛攻力度。
自開戰以來, 元毅大將軍便去了東線, 而元青小將軍則去了西線。
元小將軍畢竟不如元大將軍老練擅謀, 加上西線兵力少,因此吃的敗仗最多——當然, 十次有九次是偽敗。
而對于西慶來說, 大昱對于東西線的安排正合了他們的心意,先攻破西線對于他們來說也是有利的, 畢竟西線離他們更近, 不用擔心被人從背後截斷包圍。
至于西線的守衛為何比東線薄弱, 或許西慶的蒙將軍有過疑問,但是誰讓他踫上的是項黎呢, 項黎莽撞沖動,又是西慶的太子,兩邊的意見發生沖突,自然是蒙將軍退讓的。
而沈雲琛, 正打算這幾天偷偷待軍隊增援西線,打項黎個措手不及。
顧時歡留在了相對比較安全的主營地。
這一次,沈雲琛原本想遵守承諾帶她走的,卻是她自己提出留下。
顧時歡知道,這次沈雲琛前去西線非同小可, 這是快速戰,亦是持久戰,端看戰況如何了,其中艱險萬分是可以想見的,他也會異常忙碌,絕不像在主營地這里,吃飯時能說上兩句,夜了偶能等到他一塊兒睡……
她前去,幫不到任何一點忙,可能還會拖後腿,無論他多專注戰事,總還會分心在她哪里。
所以,縱然留在這里很是擔心,她也只能留在這里。
倒是沈雲琛奇了,前些天還說什麼都要跟在他身邊,甚至不惜逃回來的顧時歡,怎麼突然又變性子了?
顧時歡只眨眨眼︰「唉,你不懂女人。」
會任性,因為她愛他;
會思量,也因為她愛他;
會退讓,更因為她愛他。
當時的想陪著他和此刻的不願跟去拖後腿,都因為愛這一字而已。
其實沈雲琛心底里也不願顧時歡跟著他去犯險,顧時歡這會兒再三承諾保證只會待在營地里不會四處亂跑恰是合了他的心意。
時間緊急,他也無暇思索她怎麼就突然轉變注意,只是像往常一樣往她額頭上親了一口︰「既然你自己答應了,就一定要守諾。」
他轉而捏著顧時歡的下巴,非常嚴肅地看著她︰「顧嬌嬌,戰爭非同兒戲,這次你真的要乖。千萬……不要再讓我擔心了。」
顧時歡知道自己這次逃跑著實把他嚇出心理陰影來了,看著他認真嚴肅的眼神,自己都過意不去,忙小雞啄米地點頭︰「這次我一定乖乖的,等你大勝歸來!」
「好。」沈雲琛替她攏了攏披風,「我會在你的營帳外面加強守衛,這些天你就不要出去了,我會很快回來。」
*****
大昱這邊策略的改變,加上沈雲琛親自前去坐鎮指揮,戰場的局勢立時發生了變化,項黎猝不及防地吃了個敗仗,認識到一切都是沈雲琛的計劃只是時間問題,而沈雲琛要做的,就是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全面反殺。
各線戰況每日都在互相傳遞著,顧時歡自然也第一時間知道西線的情況,她擔憂的心漸漸變成了等他凱旋歸來的安定。
原本一切盡在計劃之中,但是這日夜里,卻傳來元青小將軍追擊敵軍卻中了陷阱被俘的消息。
顧時歡頓時緊張起來。
縱觀史書上以往大小戰役,一方將領落入敵方之手,若非皇帝親自下令談和去救人,十有八.九是不會救的……
但是元青不僅是大昱的一員大將,他也是元毅唯一的兒子,是從小跟沈雲琛一起長大的兄弟。
若是不救他,且不說沈雲琛良心上是否過得去,就是元毅這邊,也不好處理。對于元毅來說,他是大昱的大將軍,元家也是滿門忠良,自然以大局為重,對于不救的決定面上不會說什麼,但是唯一的兒子若是死了,會不會因此離心便是個大問題了。
顧時歡心地純善,又與元青相處過一段時間,自然是傾向于救的。
但若是救他,該怎麼救?是夜探敵營呢,還是等著西慶開條件呢?
若是西慶開出無理的條件呢?沈順和會為了一個小將軍而答應嗎?沈雲琛又會怎麼做呢?元毅又會如何想呢?百姓們能答應嗎?簡直太棘手了……
她愁得睡不著,又讓信鐘再去探听消息——信鐘被沈雲琛留在她身邊守衛了。
信鐘道︰「皇子妃殿下,您別急,西慶抓了元將軍之後,目前還沒有任何動靜。一旦有消息,西線就會立刻傳過來,不用我們去探听。現在這麼晚了,您先休息,一有消息,我便來稟告您。」
「唉,只能如此了。」
顧時歡回了營帳,吹滅了蠟燭。
她知道現在急也沒用,但是卻怎麼也睡不著,只能睜著眼楮看著一片漆黑的虛空……
才躺下不久,營帳外突然一陣騷動,隨即有人大喝一聲︰「刺客!」
顧時歡一驚,下意識便要起床,卻被一人從身後捂住嘴巴。
刺客!
定是刺客從身後挾住了她,顧時歡不假思索,趁刺客還未控制住她的手,立刻往身後拼盡全力來了一肘子!
接著,趁著身後的刺客吃痛而手勁微松,她毫不猶豫地張口便在此刻虎口處咬了一口。
「呃……」身後之人悶哼一聲,聲音又急又低,「皇子妃殿下,我是信鐘!」
听到熟悉的聲音,顧時歡身上的緊張頓時卸去了三分,不過她知道現在情況緊急,不是問話的時候,于是沒有出聲,只是使勁兒點頭,表示自己听出了他的聲音。
信鐘低聲道︰「殿下不要出聲。」
然後便松開了手,示意顧時歡跟他來。
顧時歡在一片黑暗中,模索著跟他挪到營帳與床榻合圍而成的一個狹小角落,信鐘擋在她身前。
不消多時,外面的聲息漸歇,隨即,便有士兵在外面稟告︰「皇子妃殿下、校尉大人,刺客已經抓獲,是否帶進來?」
「帶進來。」信鐘起身,同時士兵從營帳外進來,將帳內的燭火點上,漆黑一片的營帳內頓時燈火通明。
「你是何人派來的?」信鐘冷聲問那個被五花大綁的刺客。
顧時歡從角落里走出,這才看清今晚闖營的刺客的真面目。
——素朱。
「不必問了,她是西慶太子項黎的侍衛。」顧時歡道。
對于見到她,顧時歡不算太驚訝,但是今晚見到作為刺客被抓的她,顧時歡倒是覺得有些出乎意料。
眾所周知,主營地的守衛是最為森嚴的,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派刺客去敵方主營地行刺,因為這樣最易偷雞不成蝕把米,就算要來敵方營地,那也是奔著燒糧草去的,成功率比行刺稍微高那麼一點,而且比較值當。
若說是項黎吃了敗仗心里不服,于是派素朱前來行刺,在元青還未被俘獲之前她是信的,但是現下元青中計被俘,西慶已掌握了主導權,犯不著在此時派人來行刺,萬一被抓豈不是自己送上把柄——
就如同現在。
項黎不會這麼蠢吧?
那就是素朱自作主張?
可是素朱也不會這麼蠢吧?
顧時歡有些疑惑地沉思片刻,她不由得抬眼看向素朱,哪知素朱也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兩人目光相撞,顧時歡不由得便問︰「素朱,你為何突然來行刺我?」
素朱冷冷道︰「你上次壞了太子殿下的事,該死。」
不提還好,素朱這麼一提,顧時歡只覺她真是□□將仇報了。
那次在她險些被抓的緊要關頭,可是她顧時歡幫了大忙,若非如此,不知道她還有沒有這條小命前來行刺。
她可倒好,不顧救命恩人的情誼,只想著救命恩人壞了自家太子殿下的事……這素朱的心里,除了「太子殿下」可還有別的東西?
顧時歡是真的為她感到嘆息︰「值得嗎?你給他刀山火海地賣命,一個年輕小姑娘活得像個古板的男人一樣,每天連打扮的心思都沒有,只想著當他的殺人工具,怎麼為他殺更多的人,怎麼讓他登上更高的位置。可是他心里呢,卻想著永遠的阮姑娘。在他心里,你不及阮姑娘一根毫毛,值得不值得?」
素朱聞言,淡漠的臉上終于裂開一絲痛苦,隨即很快掩去了,垂頭不語。
信鐘道︰「六皇子殿下離開前,再三叮囑信鐘加強警戒,為的就是防止西慶太子反應過來自己入了套,因此惱羞成怒派人來刺殺他以為還在主營地的六皇子殿下和您,所以這些天信鐘絲毫不敢懈怠。只是萬萬沒想到,之前一直沒有人來行刺,反倒在元小將軍被俘之後,西慶太子反而派出了刺客。」
他沒有多想,便問︰「六皇子囑托過信鐘,如遇刺客,可以活捉的便盡力活捉了,用加急函將此事稟告于他,交由他處理。信鐘準備去寫加急函了,殿下您還有什麼叮囑?」
他不說顧時歡也想到了這里,素朱與一般的刺客不同,至少在項黎心里,應是比其他養著的侍衛、死士要高一截,至于高到什麼地步,是否高到……可以將元青換回來……
她尚且不知。
但是既然抓到了素朱,正好可以試試。
素朱的自投羅網,也算是剛好幫了她一個大忙。
正在這心念一轉間,顧時歡突然明白了——
「素朱,你是故意的?」
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素朱卻沒有反問,也沒有否認,算是默認了。
顧時歡不急不緩地踱步到素朱面前。
听到她漸漸走近的腳步聲,素朱也抬起了頭,與她對視。
「哎呀,原來是我誤會你了。你非但沒有恩將仇報,反而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念著我上次救了你,所以這次特意來報恩了,替我們解決眼前的困境,對不對?」顧時歡故意問道。
素朱啟唇,緩緩道︰「你的救命之恩沒那麼重要。」
顧時歡笑了。
她當然知道她的救命之恩沒那麼重要,至少不會重要到素朱願意給項黎拖後腿的地步,會導致她這麼做的人,只有對她而言唯一重要的項黎了。
「那麼,就是你們之間出現了問題。」顧時歡觀察著素朱的情緒變化,緩緩吐出自己的猜測,「你們是不是因為阮二小姐而大吵了一架?你是不是把你們心知肚明的事比如你喜歡他都徹徹底底地攤開說了?他是不是仍舊一心念著阮二小姐而對你的情意棄之如敝屣?素朱,我猜的對嗎?」
素朱眉頭緊皺,似乎不打算隱瞞自己的情緒了,顯然顧時歡的猜測基本上是正確的。
顧時歡看著素朱的目光都軟和了很多,帶著女人對女人的憐憫︰「你終于直面自己這麼多年的陪伴仍然敵不過他心里死去的皎潔明月這件事,你崩潰了。你本就不在乎什麼江山、國家、戰爭,你在乎的只有他一個人,于是你崩潰之下,什麼都不顧了,你直想知道你在他心里到底是何地位,于是你跑來我這里自投羅網了,因為你知道元小將軍被西慶俘獲了,我們現下焦頭爛額,如果抓住了你,我是一定會拿你去作交換的。」
顧時歡不由得為這個痴情的傻女子而感動︰「這算是破釜沉舟麼,你要強迫他面對自己對你的心,你要強迫他衡量你的地位,若是他突然發現你于他的重要性,願意犧牲一次戰事上的良機而救你,那麼你的心結也便解開了,便是阮二小姐繼續當他心里的皎潔明月,你也知道了你是他的與眾不同。只要有這一點,便足夠你余生繼續撐下去了。」
「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素朱自嘲地笑。
「誒?」
素朱笑得苦澀而譏諷︰「他不會救我的,我沒那麼重要。」
「如果他不救你的話,你知道一個闖入營地的敵國刺客會是什麼下場,這次我可不會心軟。」顧時歡頓了頓,看著素朱灰敗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是抱著他不會救你的想法,一心求死來了?」
「順便報了你的恩,我不愛拖欠別人。」素朱又恢復了冷漠理智的語氣。
「唉,你真的很傻。」體悟了她心里這一連串的想法後,顧時歡不由為她感到心痛,「如果項黎的確選擇不救,看著你作為敵國刺客被處死,那麼他永遠會記得這個選擇,記得一個深愛自己的女人在自己的選擇下死去——縱使成不了阮二小姐那樣的明月,你也會成為他偶然想起來的一絲心痛與懷念。你是這樣想的麼?」
素朱面上一片心如死灰的淡然,只笑道︰「其實,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只會被人保護的漂亮蠢貨,現在才知道你真的很聰明。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地洞透人心。」
顧時歡想了想,回答她︰「我想,我只是站在你的角度思考這一切吧。」
素朱的眼楮驀地睜大,連上露出復雜的情緒,半晌才恢復平靜,道︰「沒有人站在我的角度思考問題,所有人提到我大概只有一個想法——太子殿下手里的刀。沒有人想過,刀也有七情六欲。」
顧時歡輕聲道︰「所以你厭倦了。」
素朱︰「厭倦了。」
「我還是想問你,值得麼?」
素朱緩緩笑起來,她第一次笑得這般美艷無方,叫顧時歡都看呆了。好好打扮應當也是一個大美人吧。
她說︰「若是他能記我一輩子,那麼便值得,若是他以後記都不記得我,那麼證明我此生過得實在太失敗了,那麼我失敗的人生早就該結束了——現在都算太遲了。」
顧時歡一時無言,寂靜片刻才道︰「那麼,便試試看吧,看他如何抉擇,我希望是個兩全其美的結局。——信鐘,拿紙筆來,我要給殿下寫信。」
*****
加急函連同顧時歡寫給沈雲琛的信被連夜送去了西線,西線離主營地並不遠,一晚的時間足夠快馬加鞭趕一個來回了。
因此第二日一早,沈雲琛那邊便回信了,讓信鐘押送素朱前去他那里。
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當然,素朱只是一個刺客,自然不可能進行明面上的交換,倘或如此,項黎便是想救都要再多頂一層壓力了,不過沈雲琛自有手段趕在項黎還沒開出贖元青的條件之前,將素朱在他手上的消息私下傳到項黎的耳朵里去,並提出交換「人質」的意見,讓項黎思量三日。
這消息一傳過去,項黎那邊便沒有一點動靜。
沈雲琛這邊則一邊等,一邊籌謀著夜探西慶軍營的計劃。若是第二日項黎還未同意交換,那麼晚上他少不得去冒險一趟了。
于情于理,他都得盡最大的努力救回元青。
然而在第二日的中午,一個八百里加急的聖旨送到了沈雲琛面前,將一切計劃都改變了——
聖旨里說了兩件事︰
沈順和已與項鰲商議,于今日停戰;
沈順和已在聖駕親臨的路上,大約兩日之後便會到。
可笑的是,身為戰場主將的他,竟是現在才知道。
*****
不知道項黎是事先知情,還是跟他一樣臨時才知道這件事,總之那日下午,項黎便派人來傳消息,答應交換元青與素朱。
沈雲琛冷笑一聲,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交不交換的,兩國既已達成停戰協議,元青自然是得送回來的,至于他們這邊如何處置刺客素朱,卻是西慶無權干涉的。
不過沈雲琛與素朱並無深仇大恨,沒有非置她于死地的理由,也犯不著因為她與項黎在此時交惡,于是便答應了交換,派人將素朱送去,將元青接回來了。
元青自覺慚愧極了,丟盡了元家的臉面,進了營帳見了沈雲琛與元毅二人,當下便單膝跪地,白淨的臉上漲紅一片︰「慚愧!慚愧!我、我……我無能!我本想一死了之,免得被西慶當成要挾你們的棋子,卻沒想到被他們活捉後,被處處看管,服了軟筋藥一身無力,竟是連自殺都沒法子!」
元毅眼神復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言不發。
沈雲琛幾步上前將元青扶了起來︰「勝敗乃兵家常事,元兄不要介懷。此次大昱與西慶突然停戰,也非此事所累,看樣子父皇早已越過我們,與西慶皇帝商議過多次了,這才定下此事。我正想找你們一塊兒想想,父皇此舉是為何意?」
對于元青被俘,沈雲琛知他心里已是極不好受,又知元毅將軍肯定也是心緒復雜,所以他主動開口接了元青的話,卻又不過多談及,只一句話帶過,而後自然而然地引向另一個話題,一來緩解了元青的尷尬羞愧之心,二來也好給他一些時間消化此次的恥辱。
沈雲琛此舉很是奏效,元青听到他這麼問,注意力自然便被吸引到這個問題上來了,被俘虜的羞恥暫且被壓下,仔細思量道︰「皇上的聖意一直難以揣度,此番莫不是看我們之前佯敗太多,以為不敵西慶,才想要與西慶停戰?但是卻直接越過我們,別說商議了,竟是一絲消息都未曾提前知會我們,我實在……實在不明白。」
「元叔,你說呢?」沈雲琛又問元毅。
元毅感激地看了沈雲琛一眼,元青好糊弄,他豈能不知沈雲琛這番話的真實意思,重點不在于問他們對于沈順和此舉的猜測,這只是為了轉移話題,好讓元青暫時忘記羞恥,也讓他有個台階下罷了。
元家世代忠良,他與元青又皆是鎮守邊關的武將,元青被俘,對于他這個父親兼上級來說也是奇恥大辱。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希望元青在被俘之前便自殺好了,如此才能免于恥辱。但是元青是他唯一的兒子,是他親手帶大的孩子,那份血溶于水的親情又難以割舍,他心里便又想,被俘又如何,能活下來才是最好的。若非沒有這道停戰旨意,等西慶太子以元青來要挾他們,他真不知道自己那時會如何想、如何做。
元毅嘆息道︰「君心難測,不敢妄度聖意,還是等皇上親臨,為我等解惑吧。」
「說得也是。」沈雲琛冷笑,「我倒要親自問問,何以越過我突然停戰。」
何以……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