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眉只覺得眼皮似有千斤重,無論她怎麼使勁,都無法張開眼楮,耳畔傳來陣陣不絕于耳的呼喚聲,那聲音帶著嘶啞與急迫。
臉頰上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她甚至還能听到清晰的壓抑啜泣之聲。
這聲音是她的秦胤!!
他語氣中的憔悴令她听的心驚膽戰,于是她不斷嘗試著睜開眼楮,刺目的光芒令她忍不住微眯起眼眸。映入眼簾的是秦胤憔悴而不修邊幅的蒼白臉頰。
「你醒了!!」
「唔你怎麼如此憔悴?」
她無力的抬起手,撫著他滿是胡茬的下巴,靠近一些才真切的發現,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尚有未干涸的淚痕。
「你你生產之時大出血差一點就要離開我」
想到當時她身下都是止不住的血泊那可夢魘般的情形,他仍是抑制不住的恐懼顫抖著,甚至有些哽咽的語無倫次。
「不生了,以後再也不生孩子了,別怕!傻瓜!孩子在哪?」
「以後你不會再有孩子的,我吃了永絕後患的避子丹藥!孩子很好,你別擔心!」
她伸出雙臂將秦胤擁入懷中,秦胤看來是被這次慘烈的臨盆嚇的不輕,此時他緊緊貼著李輕眉的臉頰,終于是卸下堅強的偽裝,哭的泣不成聲,他差一點又要失去李輕眉了!
「你昏睡了一個月,孩子被滿滿帶回宮中照料,我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照顧那個孩子!」
李輕眉九死一生,幾乎是用性命換來的兒子,被秦胤取名為秦慕黎,因著他的姐姐秦慕輕是帝國的女皇,故而小家伙一出生就是身份尊貴的黎親王殿下。
李輕眉是在孩子的百日宴上,才與這個最小的兒子初次見面,不得不說秦胤的基因非常強大,兒子的容貌簡直與秦胤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小慕黎幾乎是由秦胤這個做父親的一手帶大,從換尿布到蹣跚學步,李輕眉幾乎不用過多的操心,千葉真一更是將自己畢生所學的精湛醫術,傾囊相授。
他們的兒子悟性極高,竟是在七歲的時候,就成為赫赫有名的醫仙。
千葉前輩是在緬胤二十五年的一個冬夜離世的,遵照她的遺願,李輕眉與秦胤夫妻二人親自扶欞,將她送回赤眉谷中的桃山內落葉歸根。
緬胤三十五年,八月十五,今日是妻子六十五歲的壽辰,滿頭花白的秦胤一大早就起身,在廚房內忙碌著早膳。
日上三竿,李輕眉卻還在賴床,于是秦胤拄著拐杖慢騰騰的走到床榻邊,旋即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婆子,起來吃雞蛋羹,涼了就不好吃了!」
她並沒有回應,甚至都未曾動彈半分,于是秦胤再次寵溺的推了推她的肩膀。
兀地,他的瞳孔猛的一縮,似乎意識到某種可能性,有些踉蹌的爬上床榻,倉惶間甚至都來不及月兌鞋。
「輕眉」
他將手指探向妻子的鼻息,卻听她低聲的嚶嚀一聲。旋即緩緩轉過臉來。
「唔怎麼了?」
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楮,朝著自己的夫君柔柔一笑,露出豁口的門牙,看著有些滑稽的模樣。
「沒沒事」
秦胤自嘲的搖搖頭,旋即將擰干的溫熱毛巾遞到她的面前,開始細致的替妻子擦拭臉頰。
「你放心,我還要看慕黎那臭小子娶媳婦呢!你看我的身子骨多硬朗,上山打虎都沒問題!」
李輕眉點了點秦胤的額頭,方才他顫顫巍巍的探向她鼻息那一瞬,她就知道秦胤在擔心什麼。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身體越來越孱弱,這些年來她與秦胤更是將生死之事看的很淡。
「天道輪回,生老病死本就是道法自然,這世上又怎麼會有人真的與天同壽,就算是萬歲也免不得生死輪回,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不要難過,我也算是壽終正寢。」
「嗯~」
秦胤替她擦臉的手頓了頓,悶悶的應了一聲。
「慕黎那臭小子都二十二歲了還不成家!都怪你!」
「嗯?!有我什麼事?」
「若不是你成日給他灌輸什麼好男兒志在四方,他又怎麼會整日的不著家,那軍營之中連只正經的母耗子都見不著,你叫他怎麼找媳婦!!」
秦胤癟癟嘴,只能虎著臉一聲不吭的听著妻子的嘮叨,但眉眼中仍是帶著笑意。
緬胤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
再過三日就是除夕,慕黎那臭小子終于是開了竅,只不過他尋的這個姑娘有些彪悍,是有著巾幗人屠之稱的飛鸞女將軍屠山媚。
他們的婚期定在二月初一,此時秦胤正輕手輕腳的整理行囊,晌午夫妻二人就要動身前往盛京操辦兒子的婚事。
「老婆子!快起來吃飯!行囊我都快收拾好了!乖!今天別賴床!」
入冬以來,她的精神越來越不濟,而人也越來越像個老頑童,撒嬌耍賴古靈精怪。
「老婆子!」
秦胤無奈的走到床榻邊,推了推她的肩膀,觸手間是一陣冰涼,他怔了怔,旋即伸手探向她的鼻息,這一次,再也听不到她調皮的嚶嚀……
他安靜的合衣躺下,將妻子已然略顯僵硬的冰涼身軀反轉過來,貼著她安詳的面龐,將妻子最後一次緊緊的擁入懷中。
「我生氣了!李輕眉!」
「說好的要親眼看著慕黎成婚!說好的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你這個騙子!我…我…我愛你!」
「別鬧了好不好!別嚇我…」
他心里知道,這一次,她真的沒有鬧。
「你還沒有親眼看到媳婦的模樣!」
他喃喃低語,旋即有些踉踉蹌蹌的起身,走到衣櫃邊取出一套嶄新的裙褂鞋襪。
又盛來一盆熱水,開始替妻子整理遺容,他整理的很慢很慢,知道她愛美,于是取出她常用的斂妝盒,一如每個清晨那般,開始替妻子描黛眉,點絳唇。
他們夫妻二人的萬年吉地早已經建成,就在院中的棗樹下。
將盛裝打扮後的妻子抱在懷中,他的步履有些蹣跚,但卻不曾退卻半步…
他是醫者,自然有辦法令妻子的遺體保持栩栩如生,容顏不腐,她那麼愛美的女子,定也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容顏因生命的流逝而腐化……
當聞訊匆匆趕到的女皇陛下三兄妹撞開籬笆院門之時,已是除夕之夜。
「父皇!」
女皇秦慕輕看著眼前的一幕,幾度哽咽,但見自己的父親攬著已然沒有生機的母親,正不住的往她碗中挾她生前最喜歡吃的菜,此時那碗中已然快要盛不下他的深情。
「都坐吧,好好吃一頓團圓飯!」
秦胤並未抬眸,他的眼神始終定格在李輕眉的身上,他的聲音有些疲憊的沙啞。
女皇與星夜澈夫婦,還有司空念卿與呼延幼薇夫婦,以及秦慕黎屠山媚夫婦沉默的落座。
端起碗筷,看著滿桌豐盛的年夜飯,卻味同爵蠟。卻見秦胤將李輕眉的臉轉向屠山媚的方向,指著屠山媚對懷中的妻子柔聲說道。
「你看,這就是黎兒的夫人,你看到了嗎?長得很標致,英姿颯爽,看著就是個好姑娘」
听著自己的父皇對著自己的母後描述著新婦的模樣,桌旁的幾人俱是眼眶微紅,秦慕黎與屠山媚紅著眼楮,起身走到父母的身側,雙膝跪地。
「母後,阿黎該死,阿黎來遲了」
「母後」
「不必舉行國喪,你們的婚期按照原計劃進行,就這麼說定了!」
按照祖制,太後薨逝必須守孝三年,國喪期間尋常百姓亦不能嫁娶,更何況是作為太後親生子的黎親王殿下,那麼秦慕黎的婚期勢必延期,但秦胤卻堅持婚期照舊。
母後薨逝,秦慕黎又怎能在此時張燈結彩,敲鑼打鼓的迎娶新婦,但這一次秦胤的態度異常堅定,母後已經離世,擔心悲傷過度的父皇會因此而一蹶不振,眾人最後還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
緬胤四十年,二月初一。
整個盛京城都沉浸在黎親王與飛鸞將軍屠山媚大婚的盛世曠景中,屠山家的紅妝豈止是十里,而坐在高頭大馬之上的黎親王殿下一身大紅喜服,那喜服素雅至極,他卻珍惜不已,因為那是他的母後親自裁制。
同年,在位四十載的緬胤女帝秦慕輕下旨昭告天下,將于三月初一正式退位。年僅二十歲的太子秦之翳將于同日舉行登基大典。
緬胤女帝雖執政長達四十年之久,但後宮卻僅有兩位皇夫,故而子嗣並不多,只有兩子一女。
太子秦之翳是已故多年的皇夫邰城翳之子,二皇子秦之澈與小公主秦瑤光是她與中宮皇夫星夜澈所育。
雖不同父,但弟弟與妹妹幾乎是太子秦之翳一手帶大的,故而三兄妹的關系素來親厚,這也令秦慕輕寬慰不已。
因著要處理退位的相關瑣事,故而女皇這幾日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滿滿,行裝都已打點好,明日即可動身!」
戎馬半生的星夜澈在成為女帝的皇夫之時,就已經卸下鎧甲以及自己的豪情壯志,甘之如飴的成為女皇的中宮男後,替她掌管後宮事宜。
「還有邰城翳,我將他的牌位也一並帶來,屆時安置于草堂內,方便你拜祭,我想他定也是歡喜與我們一道歸隱山林的。」
「謝謝你,言澈哥哥!」
作為繼後,秦慕輕知道他這些年來的艱辛,太子與他的關系更是不睦,但他從未透露出半分難色。
「陛下!太上皇在奉先殿內呆了三日仍未出殿,屬下等人擔心他老人家的身子骨,特來請陛下勸勸太上皇!」
「混賬!三日才來通報!你們這是想要找死嗎!朕不是說了要寸步不離的照料父皇的飲食起居嗎!」
自從母後離世之後,她的父皇似乎有些失常,終日喃喃自語,甚至記不得她這個女兒的名字,有好幾次都不記得回錦瑟殿的路,御醫說,這是得了呆癥。
「屬下的確是寸步不離的跟著太上皇,但太上皇前往奉先殿內祭拜先皇,依照祖制,我等非詔不得擅自踏入奉先殿,否則殺無赦」
「父皇!」
秦慕輕慌慌張張的朝著奉先殿疾馳,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她幾乎是哭著推開奉先殿的大門。
「父皇」
偌大的奉先殿內空空如也,她焦急的找遍每一個角落,卻仍是找不到父皇的蹤跡。母後已經離世,如今她更不能失去她的父皇!
「難道!」
她繞到太祖的畫像前,這畫像後有一道暗門,那是歷代皇帝才知道的密道,父皇定是通過這密道離開了皇宮。
女皇陛下匆匆踏出奉先殿,父皇孤身一人到底回去哪里!他在皇宮內都經常迷途,更何況是出宮!
患了呆癥的父皇甚至有時候都不記得自己是誰,他能去哪里?旋即想到了某種可能,她眼中的擔憂與恐懼更甚。
「傳朕旨意,準備快馬,朕要去扶風!派人通知黎親王,速到扶風找父皇!」
……
「輕眉,我回來了!」
秦胤衣衫仍滴著水,手中提著一只用草繩穿著的鰣魚,他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卻不知為何,仍是清晰記得回家的路,還有妻子的名字,甚至記得她最愛吃的鰣魚。
他拄著拐杖,蹣跚著走到棗樹下妻子的墓碑前,點了點那墓碑上的字,仿佛那就是妻子的額頭,但觸手卻是一陣揪心的冰冷。
他愣了楞,旋即轉身走進廚房,過了好一會兒,他嘴角噙著淡笑,手中端著一盤紅燒鰣魚,那鰣魚雖看著完整無缺,但內里早已挑盡魚刺,他將鰣魚放在妻子的墓碑前。
旋即踉蹌起身,走到房內換了一身衣裳,如果秦慕輕在的話,定能一眼就認出那是除夕之夜,與母後離去之時所穿的布料花紋一模一樣,顯然取自同一塊布料。
他顫顫巍巍的坐在妻子的墓碑前,與她的墓碑緊緊依偎,旋即取出一本手札。
「二月初一,黎兒大婚,他身上穿的是你親手裁制的喜服,接新娘子的十六抬花轎繞著盛京城」
她說要親眼看著兒子娶妻,她未達成的遺願,他就算赴湯蹈火,也要圓她的遺憾。
二月十七,女皇披星戴月終是趕到草堂,不知為何,今年的雪下的比往年都大,女皇的心也如墜寒冰。
「父皇!!」
她頓時泣不成聲,她的父皇抱著母後的墓碑,嘴角噙著前所未有的幸福笑意,已然成為一座再也無法分離的冰封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