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看出潘竹青臉上流雲一般拂過的復雜神色,傅雲小心翼翼的輕聲詢問︰「潘大哥……有心事?」
潘竹青這才從內心翻雲覆雨的觸動中被暫時解放出來。「沒有,只是有些乏了。」
傅雲見他眉眼間確有濃濃的倦乏之色,不由心中浮起微微的疼惜︰「潘大哥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潘大哥若是喜歡,我回去再照著方子做幾個香囊送給你。」她垂著頭,只敢看著眼前那一方小小的地毯和他皂面白底的官靴。她並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滿臉紅霞,實際上分外好看。
「謝謝。」錯過了紅霞的潘竹青,靠在軟墊上,慵懶的舒展開雙肩,趁著馬車的顛簸,和對面散出的讓他靜心安神的香氣,不知不覺閉上了眼楮。
幾個姑娘聊天打趣時曾經說過一個話題若一個偶然的機會,和自己的心上人關在一起,各自會做什麼?
杜若桐說她可能要隨時防止她心上人的作弄和暗算……
六姨說她會完成一幅人體肖像……
龔的答案很黃很暴力,不提也罷……
只有傅的答案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好在當時大家也沒為難她。誰都心知肚明她的心上人是何許人也。和潘竹青單獨關在一起……會做什麼又能做什麼?似乎真是由不得她做主……
此時此刻,雖然和話題的設定有些許出入,但也算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這狹小又密閉的空間里,對面就坐著心上人,兩人的膝蓋幾乎近到快要踫在一起。
潘竹青不會作弄和暗算她,更不會讓她給自己畫人體肖像,至于龔美人口中那些黃暴的舉動,傅連想象的勇氣也沒有。
她只有呆呆的望著他,盡情享受這難得的時光,偶爾有關于兩人的回憶在她腦中一閃而過……
初進潘府的那天,傅才五歲。那時的她,生活無憂無慮,性子活潑開朗。見什麼都新鮮,尤其對她爹那些瓶瓶罐罐,更是愛不釋手,小手抓起來便不願放下。打碎東西闖禍那是在所難免的。
她爹心疼那些配好的藥劑,氣得要抓她回來教訓一番,偌大個潘府後院,給他們父女倆一前一後跑了個遍。
「別跑!回來!這臭丫頭,越來越不像話!」
眼看爹爹的責罵越來越近,她實在沒有力氣再跑下去,便隨手推開了小路邊的一扇門,毫不猶豫的溜了進去。
當時正值冬天,屋里被火爐暖的跟春天一般舒適,空氣里充滿著淡雅的墨香。她環顧四周,偌大的書桌後面端坐著一個少年,伏案提筆,俊美安靜,就像剛如畫里走出來一樣。
她還沒來得及多加欣賞,門外腳步聲大作。她見那少年自始至終都沒抬眼瞧她,便干脆把心一橫,鑽到書桌後,將自己藏在他的身後。
爹爹果然轉瞬即到。但他並未走進來,只是站在門口,客客氣氣的問那少年︰「竹青……在寫字?」
少年起身抬頭溫文爾雅的向長輩行了禮︰「傅伯伯有事嗎?」
「剛剛有沒有什麼人進來過?」
傅捂著嘴和心口,等著那少年的答案。她倒不是真覺得父親有多可怕,而是不知為何,她不想被出賣,不想被這位「畫中仙」出賣。
「竹青並沒看見。」他淡淡的回答。讓身後的傅長舒一口氣。
「那,不打擾了。」
听到爹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傅才椅子後面爬出來。剛想低頭撢一撢膝蓋上的灰塵,卻發現這屋里到處鋪著厚實的地毯,眼楮望到的地方,都比她的臉還要干淨。
她討喜的笑著,對那面色平靜的少年道謝了一句︰「謝謝大哥哥替我瞞騙爹爹,不然兒今天就要挨罰了。」
對方並未領她的謝,而是端坐回去,低頭端詳著自己的字,冷淡的回答︰「我並沒撒謊,我專心寫字的時候,確實什麼也沒看在眼里,包括你。」
她沒趣的挑了挑眉毛,撇撇嘴角。忽的發現他手中剛寫的字,實在是和他這個人一樣贊。「大哥哥的字真漂亮!」
她由衷的贊嘆。長這麼大,見過爹爹和許多肚子里有墨水的叔伯寫字,從未有人比這少年的字跡更入眼。「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大哥哥,這是什麼字啊?」她默念出聲,卻很尷尬的發現自己水平有限,出了洋相。
「出去。」他依舊冷淡的吐出兩個字。
她卻更加丈二和尚模不到頭腦︰「報的三春出去?這是什麼意思……」
他沒再說話,也沒再下逐客令。而是安置好筆墨紙硯,用絲絹擦了擦手,隨即走到衣架旁,隨手抄了一件狐皮斗篷,將自己修長但尚未長開的少年身體裹在皮毛之下,留下一個背影,獨自走出溫暖的屋子,跨進冰冷的寒冬中去……
很久以後,傅才知道那天是潘竹青母親的忌日。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天的他,冷漠堅硬的外表之下,內心其實有多麼的脆弱。
就如同龔回憶起當初第一次見到江浩然時一樣。無論當時有多少尷尬,無論如今的傅與當年有多麼不同,每次想起那天那溫暖書屋中的情景,依舊讓她心神激蕩,笑逐顏開。她時而哭笑不得的在心中自嘲︰「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出去……傅啊傅,你真是天下第一蠢才。」
現在眼前這個男子,已經褪去一身青澀,體魄和心智都如枝干一般伸展開去。似乎所有人,所有事,都無法再傷他分毫。那個在小屋中借由墨寶寄托思母之情的憂郁少年,如今,已是一個武裝到內心的戰士。
想到這里,她心中有些潮濕。他真的如他表現出來的一樣堅強嗎?
他的身影被夕陽打在她身旁的車廂壁面上。她如同被施了魔咒一般,默默的靠了過去……「我不敢奢望什麼,就靠一靠你的肩膀也好。哪怕只是你的影子……」她有些甜蜜又有些酸楚的想著,最後滿足的閉上了雙眼。
她不會想到,自己正好錯過了他睜開雙眼時難得錯愕的神情。
「我有這麼好嗎?」幾分鐘後,她的美夢被他有些冷淡的話語驚醒。掀開眼簾,便是他正坐直視的臉。
「我不是什麼好人。我是掃把星,從小就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克死了一個又一個對我好的女人。我做的一切所謂正義之舉,都另有目的。所以兒,不要在我身上浪費你的感情,你輸不起。」
他說的殘忍卻真誠。攤開自己的傷疤去拒絕別人,其實他的痛比傅更加劇烈。然而這一切,或許只有他自己才懂。
馬車不久便停在了趙府門口。潘竹青率先下了馬車,又特別紳士的將傅扶了下來。等他剛要踏上歸途時,便听得身後傅輕輕的喚了他一聲︰「潘大哥……」
他默默的轉身,猝不及防之間,迎來了一個滿懷的擁抱。
或許是因為錯愕,震驚。或許是懷中人的顫抖讓他有些不忍心……總之他沒有推開她,而是任由她的雙臂將自己越箍越緊。緊到他甚至有些透不過氣,緊到他發現自己的心跳也快要出毛病了。
勇氣這東西,一旦開了閘,便一發不可收拾。正如此刻的傅,腦中一片空白,只想著,決不能讓他掙月兌開。于是用盡了她所有力氣,將這個本該溫柔溫暖又舒適的舉動,變成了「暴力禁錮」。
她的臉幾乎要陷進他的胸膛中,他的心跳是如此接近,接近到他的每一聲悸動,都讓她感到莫名的心疼。「你……說的沒錯。你是個……可怕的壞人。卻是這世上……我唯一……唯一想要擁抱的人。」她听到自己的聲音時,發現已經語不成句,苟延殘喘,可那又有什麼關系?
她遲遲不肯松手,他也如被凍住一般僵在她懷中。龔那四人的馬車早已停在巷口等候多時,他們兩人都毫無察覺。
「傅姑娘真是……勇敢……」田海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傅嗎?平日里多跟她說上三句話的可能性都是極低的。難怪少女乃女乃時而說「這是個看臉的世界!」
龔和小梅異口同聲︰「噓,閉嘴,不要打擾他們。」
愉快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傅抱著潘竹青從夕陽西下一直到夜幕低垂。馬車里四個人也是看的興高采烈,不亦樂乎。
趙府里陸續有人進出,但老遠看著這兩位,尤其是看清楚男主角的真面目時,都很自覺的兜了個大圈子避開。潘竹青的馬車車夫都已經爬進車廂避風頭去了。好奇心和八卦之心人人都有,但也要看八卦的對象是誰。
「親他……親他……親他……親他呀……」龔這四人在馬車里低低的吶喊助威,只恨不得能沖上去直接將兩個人的腦袋貼在一塊兒了。
但結果總是讓人失望。趙雄的馬車呼嘯而來,傅如小鹿一般竄進了趙府大門,停止了這場本該以更好的方式結束的突發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