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刑部大獄。
牆外陽光明媚,地牢里卻是陰森森的,似有寒風從牆縫中吹出來。空氣中夾雜著腐朽糜爛酸臭的味道,令人作嘔,偶爾有恐怖的慘叫聲遠遠傳來,听得人毛骨悚然。
刑部侍郎趙成的腳步頓了頓,眉頭皺得死死的,到底仍是往地牢深處行去。
一直走到最里頭的一間,那是個單間,關著王尚書點名的犯人。
趙成與謝家無冤無仇,並不想這麼趕盡殺絕,可誰叫他們得罪了王尚書呢,自己不過是听命行事。
牢房里很是昏暗,看不清人影。
獄卒掌燈近前,往里照了照,才勉強看到一個渾身血跡斑斑的男子趴在一蔑黑乎乎的草席上。
「謝 ,你可想清楚了?」趙成的聲音帶著滿滿的警告與脅迫。
這案子壓根不用問,也沒什麼可問的……謝 自己招了就成了。他原以為這個文弱溫潤的年輕男子根本扛不過地牢里的日子,倒不料他竟是個硬骨頭,生生熬到現在。
只是,再這麼耽擱下去,王尚書那里可有掛落吃。
謝 緩緩撐起身子,轉頭只瞥了一眼,輕輕笑道︰「趙大人,你這屈打成招是不好使了,接下來是不是要給我按個畏罪自殺的罪名?」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如的春風拂面,可听到趙成耳里卻有股驚懼之意。
「可惜呀,周大人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人。今兒我若無緣無故死在這牢里,明兒……怕是輪到趙大人來里頭享受享受了,周大人今次升官全靠你了。」
他之所以沒有听從蘇桐的法子暫且月兌身,一則是他存有別的打算,二則是他相信以周秦的為人,可容不得他手里的案子出這種紕漏。王家若有本事把這樁案子辦成鐵案,周秦絕不會插手;反之,他也不是肯由著王大人把他當槍使的。
滿朝文武皆懼王尚書之威,英國公府可不怕。
趙成不料他竟有這等見識,心下一凜。
王尚書他得罪不起,英國公府他也得罪不起。以周秦那麼個混不吝的性子,若此人真個死在自己牢里,怕是會參自己一本……那時王尚書卻不一定肯保自己?
他兩邊都不想得罪,唯一的法子便是謝 肯自己認罪。
「明人不說暗話,此案從你身上查不出任何線索的話……只好勞動你家中妻母來這刑部大堂走一遭了。」這是**luo的威脅。
明明滅滅的燭光下,謝 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殺氣。
不過,很快他朗聲笑了︰「趙大人有所不知,吾妻因我不忠被氣走了,我倆已經和離。趙大人大可以去蘇家要人,只要趙大人不在乎被滿朝文武彈劾的奏章淹沒。
家母現下仍是朝廷的誥命……正好我有些事要和家母交代一番,趙大人肯幫忙將家母接來那是再好不過了。」他的笑聲陰陰的,令人脊背一陣發涼。
趙成想不到他竟是個這般的無賴。
他確實不敢去拿謝家女眷來問案,他就是想嚇唬謝 ,指望他慌亂之下露出破綻。通敵的罪名一旦落定,整個謝家自然一個也跑不了,眼下卻不行。
「實話告訴你,與你長兄勾通的北狄細作被抓到了,這幾日便能押送到京城,到時候人證物證俱全,由不得你抵賴。」王尚書此番是必定要置謝家于死地的,絕不會給他們翻盤的機會,所以一切後續早就安排妥了。
謝 仿若未聞,半點瞧不出異樣。
他從容地拍了拍滿身的灰塵,強撐著身子慢慢站起來,語氣篤定︰「可惜,太晚了,來不及了,今兒我就能出這刑部大獄了。」
他胸有成竹的模樣叫趙成又驚又奇。
這是王尚書盯著的案子,他不信有人可以替謝 月兌罪,除非……是上頭的意思。
但謝家何時有這等通天的手段了,難道是蘇家……可蘇女不是與謝 和離了嘛,為的還是謝 偷養了外室。
就在此時,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
昏暗陰森可怖的地牢,似乎劃過一片光亮。
一個身著四品官服的儒雅男子,身材頎長,眉目秀潤至極,唇紅齒白,皮膚白皙細膩遠勝普通女子。他的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仿佛這里是世上最優美的地方,外界環境絲毫無損他的謫仙般氣質。
玉一樣的人。
然他的眼眸,漆黑又深邃,帶著寶劍出鞘的銳利與寒光。
謝 眯著眼看他,面上是肆無忌憚的笑︰「周大人辛苦,親自來接我出獄。」
白色的衣衫上不是黑污便是暗紅的血跡,早看不出本來面目了。骯髒的長發胡亂披在身後,唯有臉上能依稀瞧出幾分俊朗的模樣,然而周秦認為眼前的人仿佛是那株長在黃山峭壁上的松樹。
挺拔、堅韌、不屈。
他極少欣賞某個人,但此刻不得不折服︰「身處囹圄,卻依然能將外間一切指揮若定,周某佩服。」
從前,他低估了這個看似柔弱的男人,他以為他只會琴棋書畫哄佳人一笑,以為他在危難面前只能坐以待斃。他錯了……關鍵時刻,這個人亦是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以準確得算計人心萬人之上的那個人。
這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
王尚書這次不能將他徹底擊斃,將來怕是得折在他的手里。
眼前的兩個人,似給人勢均力敵的錯覺,趙成呆住了,好一會子才反應過來,忙道︰「周大人如何到這腌地方來?」
「趙大人,」周秦淡淡掃他一眼,不緊不慢道︰「陛下口諭,謝旭一案,到此為止,往後不必再提。」
這是蓋棺論定了。
將來無論是何人,能拿出什麼證據來,都不能再以此罪名來對付謝家。否則,便是和上頭那位過不去了。
「這,這……」趙成被震驚地話都問不利索了。
謝家,真個通天了?能令陛下專門為此小事發話,尋常人誰能做得到?
周秦不理會他的疑問,看向謝 的目光微帶凌厲︰「謝二郎,請吧。」
謝 微微一笑,拖著渾身的傷,腳步卻不疾不徐,跟著周秦一步步走出刑部大牢。他的身影,看不出半點萎靡,依然灑月兌不群,勝似閑庭散步。
冬日的陽光分外耀眼炫目,照得他一時難以適應,須臾才抬起頭望了望天。
湛藍的天空略過數屢流雲,他似乎看到了她明艷動人的笑臉。
他曾以為她是他畢生高不可攀的向往,誰知她竟會回眸,清淺如初夏的晚風,湖畔的碧荷。他也以為他們可以一直走下去,永不分離,直到盡頭……
「听聞謝二郎與愛妻和離了?」周秦的聲音驀得響起,略帶突兀。
這個問題,他們的關系並不適合問。但眼前男子目光里的溫暖明媚,叫他無端生出一股子不耐煩來,他忍不住想打斷他的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