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弘景當丘八的那點俸祿,塞牙縫都不夠的,更別說對付二三十件「有價無市」了!
沒人知道這貨的錢是從哪流出來的,並且還是長流水,怎麼也不見干。起頭還有部分干哥干弟干爹腦子里演出「三岔口」,總覺得他這錢是從其他干哥干弟干爹那兒弄來的,一不小心就想髒了,心里擔心吃不上那口肉,竟有那麼幾個特別財大氣粗或是權大氣粗的,從虎牢關一直追到帝京陸家,被陸太夫人擋了駕還不知道收斂,仗著錢財權勢,嘴里的話越扯越長,透著煎熬,幾乎要掏心挖肺!掏心挖肺來換那口肉!
陸太夫人多年的風浪歷練,一早練就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夫,打太極或是打擂台老人家都熟門熟路,對著這些膽敢找上門來尋便宜的,她必定一棍子打死!
人家問她為何這樣不留情面,她說我帶大的孩子我知道,真要教訓他,那也是我們陸家自己的家務事,用不著誰橫插一竿子,您有心,心意我們領了,今後咱們也不必再往來了,省得再給您添麻煩!
來人或是灰溜溜或是氣沖沖地走了,陸太夫人一臉平靜,禮數周全地送客出門。
對付完外邊才對付里邊,這就是她的掌家方式,她心里雖然明白她那重孫兒不會賣肉換錢,但人家追上門來說渾話、犯渾,賬還是要往他頭上算!
這邊出頭為他攔下他自己攔不住的麻煩,那邊就罰他在宗祠跪上一天一夜!
罰他是讓他明白自己的斤兩,別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在虎狼堆里打轉!
話說回來,跪宗祠可說是陸弘景兒時的看家本領,彼時這貨五六歲,剛被他爹從那行腳野僧手里摳出來,帶回陸家,五六歲貓狗嫌,小崽子和那花和尚學了一嘴的髒話,開口閉口「X你媽!」,仿佛不這樣就渾身不舒坦。陸家算是慶朝排得上號的世家大族,言談舉止、坐臥起晏都講究溫文有禮,似這樣的潑皮猴兒,太夫人收拾起來絕不手軟——罰跪還是小菜一碟,宗祠里的戒尺抽起來那叫一個疼!
總而言之,這貨半年之後徹底被收拾老實了,既不敢「X你媽」,也不敢「X你爹」,只敢來一個不咸不淡的「死舅子!」
從此往後,十來年的長短,世家公子該學的他一樣沒落下,正經演練起來,家宴國宴,吃飯喝酒,細嚼慢咽,舉止得宜,不開口時絕對的名士風流,踫上大場面絕對糊得上牆。
所以說嘛,這貨到了虎牢關以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滿口的「舅子」,其實就是關久了的走獸放出籠,天高皇帝遠的,沒人在跟前管著了,當然要忍不住四處撒野。
走獸的真性情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最討厭那些暗里套他話的人——小家子氣,格局不高,一輩子也就在灶房里打轉了,和這類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陸弘景一不說話,伙夫長心里就「咯 」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得罪了他,就巴巴的剎住嘴,訕訕的笑,這麼笑時間久了得難受死!實在是奉陪不下去了,他就訥訥告訴一聲︰「那什麼,灶房里邊還炖著東西,我過去看看,別一下沒看住,給燒糊了。」
陸弘景挺客氣的,對他道一句辛苦,其實就是懶得開口說話的意思。
這胖里胖墩的伙夫長太愛刨根究底,有好吃好喝還堵不住他的嘴,偏要得寸進尺、問東問西!好在還有幾分察言觀色的本事,不然,真懶得和這類人交道!
龍湛這時吃了個七成飽,有余裕從飯盆里抬起頭來看他們,他當然听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就是看眉眼、臉色、動作,他看他們你來我往地說了幾句,而後伙夫長鑽進灶房里,陸弘景默不作聲地坐在他旁邊,一張臉是空白的,非常平靜,就是那種不拿誰當回事的臉色。擺這樣一張臉很有世家大族的氣魄,要把周圍場景挪一挪,從堆滿鍋碗瓢盆、一屋子大板油味兒的灶房,挪到松濤竹林的青山之巔,那就是個煮茶清談的濁世翩翩佳公子……
看過後,龍湛心頭有一點小小的磕絆,他不愛看他這樣,明明不是這樣冷冰冰不容情的人,卻非要擺這樣一張古井無波的臉。這是為何?
他看不懂他,看了三個多四個月了,還是看不懂,可能一輩子都看不懂,但那不要緊,他知道他心地不壞、能給自己一頓飽飯吃,這就足夠了。
輕咳一聲,想讓他知道自己吃得差不多了,但咳過後不見他應,沒法子,只得開口說那依舊夾生的慶朝話。
「飽、飽了……」他好不容易想出兩個字來表達如今狀況,他卻不知神游到了何方,眼楮定在面前的桌角上,目光直通通的,壓根沒听見他說的是什麼。無奈,他伸出手,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這才把他從天馬行空當中拽回來。
「唔?飽了?夠不夠不夠再給你拿幾個包子。」
「飽了。」
「真飽了?若是出了大事,夜里不定幾時吃得上飯呢,真不多拿幾個包子?別又給我喝雨水去!」
「……四個包子。」
老實孩子不經逗,一逗就當真,真問他要了四個包子囤著,打算餓得受不住了再吃。
陸弘景本來是嘴巴癢,順嘴一說逗干兒子玩兒,沒曾想自家那張嘴居然是屬烏鴉的,剛說完不到兩個時辰,真出事了。
當日申時三刻,項城府的參將盛鏞派出一隊人馬,給鐵鉉送來一封加急密信,里邊說到項城與北戎邊界的幾個村落出了幾樁吸血屠村的大案,幾個村落都是整村屠滅後放火燒村,從搶出來的尸首上看,有部分是被吸干血髓而死,部分被活活燒死,部分被一種猜不出形狀的凶器腰斬而死,凶犯作案手段殘忍而利落,沒有留下多少有用的線索,為防萬一,請長官盡早議計定策,將凶犯捉拿歸案,還地方百姓一個太平世界!
虎牢關雖是關防,但建制卻與尋常的關防不同,尋常關防只做御敵之用,關防後邊的州府各有各的長官,軍是軍,政是政,互無干涉。到了戰時,關防由兵部調遣,州府由吏部調度,該打配合時就打配合。虎牢關不同之處在于,它的關防長官同時兼著後邊幾處州府的府官,軍政混同,彼此干聯,百姓們有事了,直接找到關防長官這兒來。
鐵鉉接信後直覺棘手,就把手底下的將官們召集起來開會,看看這案子該從哪入手去辦。
這會開起來沒長沒短、沒日沒夜,等商量出頭緒來,都半夜了。忙時不覺,一旦松下來,月復鳴之聲此起彼伏,一群將官忙著出來找食,陸弘景急急朝營房走,到了地方一看,龍湛又在喝水,不過沒敢再喝缸里澄的雨水,老老實實從灶房拿了煮好的溫水。
「怎麼?又沒吃飯?」干爹一揚巴掌,打算再來個「掌呼後腦勺」。
干兒子十分識時務,當即說自己已經吃飽了,還問他︰「餓不餓,有肉干。」
說著就從貼身的地方掏出一個草紙包的小包,一層層剝開,遞到他面前,說︰「你吃。」
見他不動,又說︰「好吃。」,說完又往前送了送。
陸弘景盯著面前那包草紙包的肉干,半天不作聲,末後一掌呼上干兒子的後腦勺︰「你個舅子的!這紙你從哪順來的?!」
龍湛有點兒拿不準他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就囁嚅著說道︰「後頭……」,他指了指後頭茅房的位置,不知道茅房該怎麼說。
「……去你個死舅子的!擦**的紙是能用來包東西吃的麼?!」
「……是、是從外面拿的……不是里面……」
又吃了一後腦勺的巴掌,龍湛委委屈屈地想︰那麼干淨的紙,怎麼就不能用來包吃的了?
「再說了,吃的東西是能揣懷里的麼?!油不烘烘的肉干,揣懷里你也不怕夜里招耗子!」
還吃了一後腦勺的巴掌,龍湛越發委屈地想︰放外邊不是更招耗子麼?耗子吃了,我拿什麼給你吃?
干兒子十分傷心,默默把攤開來的草紙包肉干包回去,揣回自己懷里,任干爹如何呼巴掌,他就是不肯拿出來,護食護得十分徹底。後來過了多少年,干兒子還是愛用紙包肉干揣懷里,只不過紙張換了,從茅房用的草紙,換成了寫字用的宣紙,檔次高點兒用來給陸弘景留好吃的,他自己還是愛用草紙,因宣紙容易破,沒草紙那麼瓷實、耐折騰!
為了把干兒子的懷里藏食的壞毛病扭過來,陸弘景可是費了一番苦功夫,只可惜老毛病沒剿下去,新毛病倒起來了——這家伙每天省下幾塊肉干,包好,藏的地方從懷里移到樹上,又從樹上移到地下,穿山打洞的,就為這幾塊小小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