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不是那麼好當的,既是當了人家的爹,自然要盡管教之責,得把人教好了,別讓走岔了道。當爹頭一樁,陸弘景得教龍湛說慶朝話,教說話還跟著教讀書習字,手把手的教,還真就同吃同住同出同入,除了出去出任務,不然一定和他那干兒子摽在一起。
北戎話與慶朝話的發音差別忒大,一個淨是平舌音,另一個是卷平舌都有,龍湛習慣了北戎話的平來平去,學起慶朝話來總有點兒大舌頭,個別字眼的發音死活捋不直,就這麼僵直板硬不打彎。他那干爹,自己才從少年時節月兌離不久,長輩的耐性是絕沒有的,教過十遍八遍還不會,一巴掌直接呼上後腦勺,還要咬牙切齒教訓一通︰「你個舅子的!肩膀上頂著的是人腦子麼?!我這麼費心盡力地教,花崗岩都要讓我鑿出花兒來了,你倒是有點兒長進吶!」
龍湛學慶朝話慶朝字都尚未模著門道,頂多知道「吃了麼?」、「肉」、「包子」、「花卷」、「好吃」,等等等等,大部分和吃搭界。「花崗岩」是個什麼玩意兒,他實在不能領會,花兒他倒還明白,因此,干爹一通教訓听起來是這樣的︰「你XXX的!XX上XX的是人XXX我,花xxxxx我XX花兒X了,你X是有XXXXX!」
干兒子努力絞腦汁,盡量往好的地方猜,他猜,干爹大約是要問他中午吃花卷還是吃別的……
但看那模樣,揚眉立目的,似乎又不太像和吃的有關,猶豫半晌,他搜腸刮肚地說了兩個他覺著不論如何都算穩妥的字︰「都……好……」
「好你個舅子的好!給我好好練!練不好中午不許吃飯!」
「……」
不許吃飯……
這個他听明白了。
個老實孩子,到了飯點兒,真就老老實實呆著不出去領飯,餓著,餓得兩眼綠油油,看啥都像吃的,就這他還端端正正粘在凳板上,一筆一劃描那死活也寫不好的慶朝字!
饑餓于他並不陌生,長這麼大,也就是這段時日勉強吃得飽,其余時候,餓成了一種「活法」。餓慣了,也模出些許門道,並不難應付。饑餓只有一開始那段難熬,胃囊里似乎燒著一把陰火,小火慢炖的,微微發疼,後來就跟刀割似的疼,疼到一定時候了,灌一通水,先把肚子騙住,等餓過勁兒了,也就不餓了。
陸弘景一頭闖進來的時候,龍湛正在喝水。他們同住的那間屋的屋檐下有一口大缸,接雨水用的,里邊澄著半缸半清不濁的天上水,他就喝這個,拿瓢舀著,慢慢喝,慢慢熬饑餓當中最難熬的一段。
陸弘景一見,腦子里一根弦「啪」的繃斷了,立馬亮出刀子嘴︰「你個舅子的!飯點兒都過去多久了?!你挺這兒干嘛!這兒有酒池肉林還是金山銀寶?!」
「你咋不喝泥坑里的水呢?!那缸里的水是能喝的嗎?!早跟你說了那是雨水,髒不拉幾的,喝了夜里鬧肚子就讓你挺那兒疼得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陸弘景雖然也漂泊過,但飽飯總是有得吃的——把他拐走帶在身邊的行腳野僧是個酒肉和尚,手腳不干淨,嘴也不干淨,坑蒙拐騙樣樣在行,跟著他雖然總要被人攆在**後頭追打,但一天兩天,吃的絕不重樣,六歲之前的陸弘景吃得好穿得暖,一身小膘,看著絕對富態,都不像是被人拐去養的孩兒。
因此他不明白他那干兒子的腸胃其實和精鋼差不多,別說是喝缸里澄的雨水,就是把地上的泥水舀來喝,他也頂多不舒服一小會兒,絕不至于挺那兒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多年以來餐風宿露,在半饑不飽當中掙扎著的人,是該有這份本事的,不然早就夭折在半道上了,長不到這麼大。
「……」
老實孩子完全跟不上干爹滿嘴亂噴的話,只從他深金帶褐的眸色上,猜到他似乎是在發火。又見他指著他剛才喝過的那缸水,猜他大概不願意讓他喝。其余的,他當真猜不著。
這樣情形,自己不說些什麼,似乎不大好,于是他略一躊躇,又說了三個字︰「渴,喝水。」
老實孩子還害臊,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餓得沒招了,借著喝水騙那疼得直抽的胃口。
「去你個舅子的!喝水不會上營房喝煮好的麼?!傻啊你!跟我走!!」
這一串連珠炮!直接把老實孩子轟暈了,暈頭轉向,被他扽著拖出去,拖進灶房,摔到飯桌前,一嗓子把里頭的伙夫長喊出來,讓他給破孩兒拿飯!
伙夫長全身上下長得十分圓滿,人也圓滑,相當有眼里見兒,听說陸千戶的干兒子來吃飯,趕緊把這麼大一臉盆盛滿飯和菜,跟端狗食似的端過來擺到飯桌上,滿臉堆笑道︰「喲,今兒怎麼這麼遲,飯菜都擱涼了,我給熱了熱,趁著還沒再涼,趕緊吃吧,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夠再和我說。」
這話說得地道,陸弘景笑笑,從懷里掏出一只小壺,朝伙夫長扔去,「接著!」
伙夫長短胳膊短腿也沒妨礙他蹦高,身手還挺利索,一抄就把壺抄在了手上,一眼掃過,那張十分圓滿的臉立馬跟向日葵似的,開了一臉盤的花︰「 !還是陸爺有能耐!這東西拿金子換都未必換得來!哎喲喂!讓我說什麼好呢!」
壺里裝的是葡萄美酒,還是拿來貢上的,整個慶朝,一年也就十壇八壇,你說有多金貴!
「行啦!一個兵營里的丘八,還用說什麼!伙食給我弄好點兒就成!」
「應當的應當的!您的干兒子,我這兒哪敢怠慢!」
他們聊他們的,龍湛吃龍湛的,一張臉埋進這麼大一臉盆,右手抄一把大勺,吃得十分快意,就是一心一意的吃,他們說什麼,和自己有關沒關,對他來說都不算是事兒。
陸弘景一邊陪坐,都三個多四個月了,干兒子這副吃穿地底的吃相他還是看不習慣,起先還會掐他一下,讓他慢點兒、矜持點兒,他挨了掐一開始也稍微收斂點兒、斯文點兒,到了後面就不成了,越吃越快,越吃越「凶相畢露」,來回幾次,陸弘景也就懶得說了,隨他怎麼吃,愛怎麼吃怎麼吃!
「不是我說,您這干兒子,以後準是個瓷實的大個子!真會長,瞧那一身的腱子肉!」
陸弘景側頭,掃了一眼埋頭苦吃的龍湛——腱子肉是沒有的,剛貼一層薄薄的膘,裹在骨架上,看著也是老大一坨人。
唉,路還遠著呢!真要養到他當家立業,光米飯就夠瞧的了,更別提肉菜蛋女乃,包子饅頭,照這樣長勢,一年得換一批衣服鞋帽,幸好做干爹的不算窮,不然當真養不起!
「咳,那什麼,陸爺,您這酒從哪兒倒騰來的,忒能耐了,說說看,咱也听個新鮮唄!」伙夫長試試探探地套他的話,想模一模門路,看看自己能不能也參一腳,弄倆錢花。
「自家兄弟送的。」
「喲,您這兄弟一準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然哪能有這手筆!」
陸弘景聞言,忽然就不接話了。
他爛桃花多,雖然狂蜂浪蝶們最後都成了干哥干弟或是干爹,再險也能險險地化險為夷,算是有驚無險,但,干哥干弟或是干爹,多了也愁得慌啊!人家送東西,你不能不要,不要就是不給面子,真要了吧,總收人家的東西,人家原本半死的心總要微微活動一番,打一打小九九,借時機揩一把油,時間一長,有那自作多情的,就要往「兩情相悅」上胡思亂想了……
所以呢,東西得收,但不能白收,得找差不多價值的往回送,禮尚往來,客客氣氣,彼此之間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就像在懸崖絕壁間過獨木橋,且得小心!
當然,這兒有個挺棘手的問題,有些東西是有價無市的,壓根估不起到底價值幾何,那回送的東西,價高了還好說,若是低了,呵呵……
一個月收它二十幾三十件「有價無市」,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