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日光從大殿正門照進來,宋青辰跪得筆直,聲音微啞,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里︰「……臣幼年在蘇州府,與沈大人家的長女有總角之交,之後,家中也確實向沈大人提過親,然而沈大人以八字不合為由,婉拒了這門親事。其時間是在去年夏天,彼時,靖國公府也向沈家次女提親,但六禮未完,婚書也尚未出具,敢問劉大人,倘若真的是顏都督從中作梗,那他為何不在當時就把親事換過來,而非要讓其錯上加錯?以至于到了今日,讓兩位大人有機會以此為柄,參他一本,顏都督豈非是自找麻煩?!」
「宋青辰!」主參的劉大人怒道︰「你休要攀附權勢,做違心之論!」
宋青辰依舊跪著,只看向懷德帝,道︰「皇上面前,微臣不敢有半句虛言。況且,這親事是微臣的親事,臣不大明白,難道劉大人和方大人還能比我這個當事人更知其中情形?」
「皇上!」劉御史還欲再說,懷德帝抬了抬手,道︰「那你可曾見過九淵如今的夫人?是沈家哪個女兒?」
沈道乾低頭橫著宋青辰,宋青辰目不斜視︰「臣昨日剛見過,正是沈家的長女。去歲沈家老太太帶著她回蘇州,曾到臣家中與家母一敘,是以絕不會認錯。只是臣不知她為何成了顏都督的夫人,此事靖國公府抑或者沈大人一家,該有一處是錯的。」
劉御史冷嗤一聲,拿不準宋青辰這到底是站在哪一邊,便轉向顏九淵道︰「且不論宋青辰的婚事未成與都督有沒有干系,眼下即可證實你府中的就是沈家長女,與婚書上所具之人不符,顏都督還有何話說?」
「我要娶的,本就是沈家長女。」顏九淵看他一眼︰「借用宋青辰方才的一句話,我的親事,又沒請兩位大人替我保媒提親,你們知道的難不成比我自個兒還清楚?」
「當時保媒的是老夫,」一直坐著的馮老先生開了口,他起身向上行禮,道︰「程大人要審,老夫便可給都督作證。老夫正有幾句話,想先問一問沈大人,不知沈大人可還識得我是誰?」
沈道乾臉色一白,忙道︰「老師!」
馮老先生搖搖頭︰「自此以後便不需這般稱呼了,馮某人無你這等欺瞞師者的學生。」
「尊師重道」乃文官之根本,沈道乾要是擔上了這個「不尊師道」的名聲,哪怕是辭了官,回去也得被人戳脊梁骨,因求道︰「老師听我說,當日之事乃是另有隱情,學生當日收到信,沒有立即回信問明白,也是……听了些有關顏都督的傳言,加之內宅婦人誤事,一時想當然了,還請老師見諒!」
此事馮老先生也有些「想當然」之處,若非他認定沈家只有一個及笄年紀的嫡女,暗想當時也出不來這事,因沉著臉指了指沈道乾︰「聖上在此,你還不把其中原委向程大人全盤月兌出!」
沈道乾到了此刻,已知今日再難月兌責,先不解釋其中內情,反撩袍再次跪倒,慚愧道︰」此事雖有內宅婦人作祟,但臣管束無方在前,狠心嫁女在後,德行有虧,不配為皇上臣子,臣自請辭去官職,還請皇上責罰。」
顏九淵微微眯眼,沈道乾這是打算像在臨江一般,把事情大半兒推到鞏氏身上?
他咳了一聲,側過身去剛要說話,靖國公卻沖他輕輕搖了搖頭。
顏九淵心里立即轉了個彎兒——皇上今日雖說是旁听,其實等于親審,其一自是對靖國公府的重視,其二……有沒有其二呢?
他今早被參,事情也不算完全子虛烏有,可命程昱在大理寺宣沈道乾和鞏氏前來對質,皇上亦可在大理寺設簾,于簾後靜听。
但眼下在金殿一審,鞏氏一個從四品的外官女眷,除非皇上特招,是不可能到金殿來的,靖國公搖頭的意思,是看出了皇上並不想見一個無品女眷,讓他也莫提。
顏九淵對鞏氏沒有同情或不同情,他今日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借此將時瑾的名字名正言順地換回來,其余事情在不理想中求最理想,然而皇上這稍顯微妙的態度讓他深思了三層。
不給鞏氏辯白的機會,也就是說沈道乾還有用處,得留一留,未必毫發無損,但最起碼面上得過得去。
是看靖國公府的薄面?
不一定。應當是有什麼事情他不知曉的。
顏九淵腦中迅速想了一遍,他昨日才回來,但家中消息一直是通的,並沒有听說京中有什麼大事發生,除非……不是京里的?
正思索間,冷不丁听見宋青辰失聲道︰「如此說來,靖國公府本來提的就是瑾……就是、就是沈家長女?!是沈伯父你暗中換了親事,不料二小姐臨出嫁身染重病,你最後不得不讓長女李代桃僵?沈世伯,你……這就是世伯的為父之道麼!」
他這一下聲音頗大,滿臉愕然,十分失儀,懷德帝皺了皺眉,便有小太監過來道︰「宋大人可先退下了。」
宋青辰原本只听陸瓚說時瑾是頂替了沈時琬來的,不料中間還有這些曲折,一時難以接受,愣在原地。
懷德帝看了他一眼,問︰「你可是在翰林院觀政?」
宋青辰剛剛雖反應慢了些,此刻听得皇上問話便知自己的翰林之路怕是就此斷送。殿前失儀不說,他一腳剛踏進官場,就被兩個御史言官推到前面,夾纏不清,弄不好為官之路也全完了。
然而,他也不後悔,今日秉心而言,也不算愧對了誰,便即俯身回道︰「是。」
顏九淵不大經心地看了馮老先生一眼,馮老先生看看宋青辰,捋著胡須說︰「蘇州宋家……你祖父可是宋成?」
「正是。」宋青辰語含悲痛,「他老人家去歲秋已百年了。」
馮老先生頷首,長嘆一聲︰「馮某記得宋老當初也是入的翰林,曾在先帝身邊任過侍講。」
懷德帝沉吟片刻,道︰「原是宋老的孫兒,去罷。」
宋青辰微微吐了口氣,感激地看了馮老先生一眼,躬身退出萬春殿。
懷德帝看回殿中,沈道乾仍舊跪著,衣袖不斷發抖,他抬了抬下巴,問大理寺卿︰「程卿,可問清楚了?」
「是,」程昱道︰「有陛下在,問得便容易得多。」他又看向兩位御史,「兩位大人這回也听得清清楚楚吧?有馮老作證,靖國公府當初提的便是沈家長女,只是傳言中將長女和次女傳成了一人,而沈大人之妻並非原配,一時動了私心,便將這親事攬在親生的二女兒身上,之後卻又陰差陽錯,使得長女頂著次女的名字嫁進靖國公府,這當中沈大人亦是知情並最終同意的。」
懷德帝冷笑一聲,龍顏慍怒︰「沈道乾,你好大的膽子!竟糊弄到靖國公府頭上來了?親生女兒你都不知疼惜,朕如何能信你有報朝廷的忠心?看在你與靖國公府到底是姻親的份兒上,朕不下罷免的旨意,既然你自請辭官,朕便準你所奏!」
沈道乾一個頭砰地磕在金磚上,使勁兒閉了閉眼︰「臣……草民謝皇上隆恩!」
「至于你的繼室妻子,」懷德帝皺眉︰「程卿,按例該如何處置?」
程昱心里頭發苦,實話說他做大理寺卿五載,也是頭一遭踫到此種事情,說定罪吧,律法中並無詳細之責,若按騙婚論處,則需顏九淵和婚書上的「沈時琬」和離,沈家父母及沈時琬都要遭杖刑。
然而,方才說起這事,無論是靖國公府還是沈家都只說沈時琬病重,不論何種原因,雙方似乎都不願在此女身上多說,況且,沈道乾已經辭官……
程昱想了想,斟酌道︰「依臣之見,眼下最首要的是得先與應天府說明,將顏夫人的名諱與八字換過來,以正視听。至于顏夫人的繼母鞏氏,十罪中的‘不睦’論處,該將她的惡行昭告天下,並游街以示眾,再處……」
靖國公咳了聲,起身道︰「皇上,老臣在此還要求個情。」——無論如何,沈家與顏家是親家,若是把鞏氏敲鑼打鼓的在京城游街一圈兒,靖國公府臉上也不好看。況且,她按禮是沈時瑾的母親,既按「不睦」論,多也是罪小者,不罪長輩。
懷德帝也想及此,頷首道︰「是要將她的惡行昭告出來,游街就免了,此事下到臨江去,讓臨江府辦。」
說罷,想起顏九淵所說「討個恩典」的話來,笑道︰「當初老國公的誥命封賞請給了你家里的老太君,今次,朕親封你新娶的娘子為一品誥命夫人,回頭你讓人將家中夫人的名諱和八字呈上,朕親自為她正名,看哪個還敢再說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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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
宋青辰回來的時候,除了一個灑掃的小太監就只有陸瓚在,其他人已都去偏院用午飯。
陸瓚端坐案前,正在抄一卷宋史,看見他進來,只抬了抬眼皮,道︰「宋兄回來了,可用過飯麼?」
宋青辰也不應聲,徑直走到他跟前,站定,不多時,卻笑了起來。
陸瓚挑眉︰「宋兄這是遇見好事了?看來方才面聖,宋兄如願以償?」
「是如願以償,」宋青辰大笑幾聲,須臾,稍稍低頭,道︰「不過既不是我,更不是陸兄你。」
陸瓚笑著搖搖頭,示意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陸大人!」宋青辰沒有喝酒,卻像帶了幾分醉氣,手掌在桌案上拍了拍,啞聲說︰「你千算萬算,只可惜,有一件事情你沒有算到!」
陸瓚垂下眼,不搭言,繼續抄他的宋史。
宋青辰長長吁了口氣︰「瑾妹妹是頂著沈家二小姐的名字嫁過去的不錯,可你不知道吧?顏九淵要娶的本來就是她,本來就是沈時瑾!」
陸瓚手中的筆沒停,嘴角的那一絲笑意卻攸地沒了,筆下一個「王」字被他多添了一點,變成了一個「玉」字。
只是宋青辰也沒心思看他,仰頭閉了閉眼楮,轉身而去。
陸瓚還端坐在案前,半晌,一動未動,筆尖兒點在紙上,墨暈的連那個玉字也識不出來。
——不大可能。沈時瑾養在深閨,在蘇州那幾年年紀尚小,跟著沈兆謙識得個宋青辰便罷了,顏九淵遠在京城,如何能看得著她?
此事要麼是顏九淵在皇上面前將計就計,要麼,就是沈時瑾自己……
此事要麼是顏九淵在皇上面前將計就計,要麼,就是沈時瑾自己……
他低頭看了看染濕的紙,慢條斯理地揭開,直揭了四、五層,底下的紙張才是好的,他怔怔地看著,最後卻又一揮手,連紙代筆全掃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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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春殿廣場。
沈道乾低頭看一眼自己汗濕的官服,今日回去換下便要交回朝廷,他這些年辛辛苦苦不過就為了這身衣裳,為穿上他費了十幾載讀書,如今要月兌下去,不過是一夕之間的事情。
宋家!
沈道乾咬咬牙,等回了鄉,他灰頭土臉地不好過,宋寒也別想……
「岳丈一臉怒色,可是在想方才的宋青辰?」
沈道乾回身,見顏九淵負手站在他身後,臉上仍帶冷意,他頓了頓,小聲道︰「都督今日也看見了,定然是那宋青辰從中使壞,否則兩位御史遠在朝中,怎會知曉時瑾曾與他定過親?!」
顏九淵瞥他一眼︰「此事當真只有宋家公子知曉?怕不止罷。我記得岳父大人有位得意門生也在翰林,他難道不知?」
沈道乾搖頭︰「你是說陸瓚?他知道是知道……但他是我的門生,斷不會如此做!」
「會不會我不清楚,」顏九淵笑了笑,「但我要提醒岳父一句,此次彈劾的劉大人是湖廣人士,朝中有位孫大人與他是同鄉,而那位孫大人恰巧是陸編修會試時的恩師,您說巧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