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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瑾一時頓在原地,眼看著宋青辰從街巷的另一頭走過來。

日頭直曬,他不知在那處站了多久,面色發紅,領口的汗跡亦十分明顯。

時瑾沒有出聲,也沒有避開他直直投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大抵是因為今日的情形已與之前見陸瓚時有所不同,她沒了緊張與不安,只剩下心頭的一點兒荒涼。

是時老太太、以及後面車里的沈道乾和鞏氏等人也下得車來,看到宋青辰,旁人尚且罷了,沈道乾卻嚇了好大一跳。

——才與顏九淵說了不會有旁人知曉,這剛到京城,靖國公府的門還沒有進,怎的先蹦出個熟人來?這可要不好。

他著急之下,先行上前,虎著臉道了一聲︰「宋世佷。」

宋青辰恍若未聞,一雙眼楮仍舊盯著時瑾看。

正午的蟬鳴聒噪,吵得他耳膜一跳一跳地疼,眼前陣陣發黑,氣短得要站不住。

——半個月前,陸瓚與他說,真正嫁進靖國公的人是沈時瑾時,他簡直認為是無稽之談。除非沈家父母是瘋了,否則誰能做出讓嫡親的女兒替嫁的事情來?

然而,他私下里也听了幾句不著調的話,雖千萬分地不信,卻也怕起來,怕陸瓚說的是真的,怕自己心底還殘存著的那一點兒希冀完全被撲滅。

此刻,天地朗朗,他卻分明听見了燭火被一個巨大的蓋子壓熄的聲音。

老太太站在對面,看他眼中神色竟頗是淒涼,片刻里,也覺說什麼都不大合適。

沈道乾急得嘶了口氣,正要沖時瑾打眼色,顏九淵笑著給時瑾拍了拍斗篷上並不存在的塵土,轉向宋青辰道︰「我沒認錯的話,應當是蘇州宋府的小表舅?」

時瑾︰「……」

沈道乾在旁邊猛松了半口氣——對啊!他急得都給忘了,宋家和靖國公府好像是有點兒親戚的,那就好辦了!他吁口氣,對顏九淵道︰「正是蘇州宋大人家的公子。」

宋青辰的目光總算動了動,看向顏九淵,緩緩點了個頭,說︰「顏都督。」聲音一出來,干啞之極,後兩個字甚至都听不清。

時瑾神色微微動容,須臾,偏開頭去。

顏九淵笑了笑,「我記得上回見還是六、七年前,你隨著宋大人進京述職,如今幾年過去,愈發一表人才。二月里我成親,也收到了貴府的賀禮,還曾讓人去請,只是小表舅沒來。」

「當時家中祖父的熱孝未過,」宋青辰說︰「不便赴宴。」

其事實是,兩家的這個「表親」是從如今的靖國公夫人甄氏那里論起,但甄氏與宋青辰的母親有些齟齬,這親戚沾的不尷不尬。好在顏九淵並非甄氏所出,宋家也不想得罪了他,遂還是盡著禮數。

只是今日這一聲「小表舅」,當真刺耳。

顏九淵做了個請的手勢,又道︰「當日沒趕上,今兒正好到家里坐坐,小表舅應還未見過我妻子。」

宋青辰汗濕背脊,木木地「嗯」了聲,腳步虛飄,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跟著進的府門,沈道乾叫了他一聲,他也沒听見。

不過很快沈道乾也顧不上他了,一腳踏進國公府大門,他和鞏氏,以及跟著的沈時瓔,全部緊張起來。

沈時瓔眼下見了顏九淵,連臉紅也不敢了,就剩下怕,亦步亦趨地跟著鞏氏和老太太。

沈道乾手心出汗,強自鎮定半晌,與顏九淵沒話找話道︰「老國公可再府里?」

顏九淵看他一眼,「我昨兒已先讓人回來稟過,父親自是在候著岳丈大人的。」

沈道乾呵呵呵干笑。

國公府府邸闊深,老太太等人乘著敞轎又走了兩刻多鐘,方到顏老太太和靖國公所在的正廳。

進門前,沈老太太看看時瑾,也暗里提了口氣。

然而甫一進去便先听到了顏老太太的笑聲,隨即她沖時瑾招手道︰「哎呦呦,可算回來了,快過來快來,想死我這老太婆了。」

時瑾一看廳中,所有人都在,她想起顏九淵說顏老太太和靖國公已然知道了,不由有些忐忑,可顏老太太笑容親切,再一看靖國公,一向冷肅的臉上好像……也扯了個笑出來?

時瑾側頭看了眼顏九淵,顏九淵稍稍揚眉,時瑾便放下心,攙著祖母上前,先給顏老太太行禮,說︰「老太太這些天可好?孫媳回來了,給您問安,這是家中祖母。」

顏老太太由顏清扶著站起,沈老太太欠了欠身,兩人同時出聲,道了句︰「親家老太太好。」

顏老太太便樂起來,說︰「快請快請,小九他們走時我便說得把你請來,長途跋涉的,實在是辛苦啦。」

「還熬得住。」沈老太太見她十分爽朗,便執著她的手挨著坐下,之後又介紹沈道乾、鞏氏等人。

靖國公不苟言笑,甄氏在一旁笑語盈盈,面上倒一派和樂。

只是介紹到宋青辰時,顏家人都有些意外,不知怎麼踫巧他也來了,靖國公「嗯」了一聲,說︰「原是宋家那孩子。」——論親戚,宋青辰與他是平輩,實在也不好說。

甄氏扯扯嘴角,有點兒酸氣地道︰「我听說你入了翰林了,不賴呀。」

宋青辰躬身︰「選了庶吉士而已。」

甄氏知曉翰林院,卻不大清楚內里官職差別,便不咸不淡地「哎」了聲,到底礙于人多,沒好再說什麼。

顏老太太听他嗓子啞得不成樣子,面色也不好,倒問了一句︰「這孩子,是中了暑氣麼?先坐下喝幾口水。」

宋青辰應聲,在最下首坐了。

廳中眾人又繼續說話,大半兒是圍繞著沈老太太說此次來回路上之事,他坐在那里,無人問津,在這一刻,清清楚楚地感到了自己的多余。

他不該跟著進來,尤其是眼下這樣的場合。

可是他忍不住,想多看她幾眼,也想親口問一問她,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當初願不願意,現今又過得如何?

他還想問一問,那時與自己的親事,她到底怎麼想的?後來親事未成,她可曾有半點難過?

隔著五步左右的距離,他只能看見時瑾的側臉,她似乎是在笑,因為顏九淵偏過頭來不知與她說了什麼。

對啊,她的嗓子好了,能說話了。

他學的手語也再沒有用了。

可是今日見了面,她還未喚他一聲「宋二哥」。

宋青辰皺著眉——顏家應該還不知道她不是沈時琬,更不知她曾與自己定過親,因而連一聲小妹都不敢叫出來,更別說「瑾妹妹」這三個字。

他腦中轟隆隆亂響,廳中眾人卻已起身,準備用飯,他也沒听眾人說什麼,只看見時瑾攙著老太太往外走,沒忍住,月兌口喚了一聲︰「沈妹妹!」

女眷正要轉到偏廳去,聞言都詫異地朝他看過來,時瑾停住腳步,顏老太太咳了聲剛要說話,沈老太太已先開口解釋道︰「我在蘇州的時候多,也見過宋家公子幾面,他和我大兒家的謙哥兒熟識些,家里的幾個女孩也知道一二,沒成想在這里能見到,也是緣分。」

說著她拍拍了時瑾,笑道︰「從前按家里論,如今你該跟著淵哥兒稱一聲表舅啦。」

時瑾頓了頓,微微俯身,道︰「二表舅。」

宋青辰看著她,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女眷們很快轉去了偏廳,顏九淵客客氣氣道︰「二表舅請。」

宋青辰深吸口氣,袖子一斂,隨便揖了揖︰「宋某這便告辭了。」

沈道乾看他要走,很是不放心,忙道︰「我這兩年未回蘇州,正有幾句話想要請宋世佷轉告令尊,我正送一送。」

顏九淵笑道︰「岳父大人可識得路麼?用不用小婿跟著送送?」

沈道乾忙擺手,說︰「不妨不妨,府中有丫頭和小廝領路。」

待他二人出了正廳,顏奚棠「嘖」一聲,看看老國公與顏九淵,道︰「父親與大哥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人?」

顏九淵不語,恭恭敬敬給靖國公敬了杯酒,靖國公也沒說什麼,一口喝了。

顏奚棠越發斷定,低聲道︰「有事?是不是與嫂嫂家里有關?」

靖國公怒看他一眼,道︰「管你自個兒吧!衛所里這陣子有那般忙?整日里連個人影兒也不見!」——顏奚棠這段日子都是三五日回府一趟,回來也不怎麼在府里些,多時都是用過晚飯,請過安便又回衛所里去了。

此時被靖國公訓一句,只得不說話了。

靖國公更氣,道︰「當初,人是你自己非要娶進門的,如今日子又不好好過,鬧什麼鬧!要是真過不過去,趁早……」

顏奚棠神色一變,忙也給父親到了杯酒,道︰「是我這些天故意跟她鬧,父親消消氣,今晚我便回來了。」

靖國公冷嗤一聲,又瞥見顏九淵,想想兩個兒子的婚事,一指兄弟倆,說︰「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哥倆兒規規矩矩站著,既沒有甚左軍都督,也沒有勞什子錦衣衛千戶,任他們老爹發脾氣罵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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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國公府外。

沈道乾一路將宋青辰送出來,出了府門,引路的小廝跟得遠了,他才長長嘆了口氣,說︰「世佷啊。」

宋青辰神色冷郁,道︰「沈伯父!這究竟……」

他話未說完,沈道乾便擺手打斷他,說︰「哎,你與瑾姐兒是沒有緣分,世伯也覺可惜的很。但事已至此,你就當是看在時瑾的份兒上,還請對這件事守口如瓶。」

宋青辰紅著眼,道︰「此事是你們家中迫使她如此對吧?!世伯可曾問過她願不願意!如今顏家是不是還不知道她是誰?」

沈道乾暫且還不敢說顏九淵已經知道了,不耐煩地皺眉︰「她願不願意你今日也看到了,總之,此事你就不要管了。」

說罷,又怕昔日與時瑾的情分壓不住他,因說︰「前陣子你家里叔父把謙哥兒弄到牢里的事情你可知道?」

宋青辰是後來回鄉時路過北直隸,去探望堂叔才知,到底有些歉疚,因沒說話。

沈道乾便哼了聲,說︰「此次你就當什麼都不知,也算你還了謙哥兒牢獄之事,且這件事情時瑾還不知與你宋家有關,我不與她說便是。」

宋青辰一哽,道︰「此事並非我一人知曉,陸編修也已見過瑾妹妹。」

沈道乾還不知這茬兒,不過他覺得也沒影響,說︰「只要宋世佷肯把此事爛在肚子里,陸瓚是我的門生,自更不會說。」

宋青辰頭重腳輕,咬了咬牙,道︰「世伯最好說話算話。」

說罷他也不分東西南北,失魂落魄的走了。

沈道乾在原地站了一陣兒,冷冷一嗤,轉身回了靖國公府。

他進府前本以為今日要遭靖國公雷霆一怒,結果還好,他心道自己總也是個四品官員,靖國公還是有些忌憚的。

因再回去他放松了不少,安安生生吃了頓洗塵宴。

顏九淵已把客院都安排好,就在里雪滄齋不遠的東跨院,既方便時瑾過去,也不受人打擾。

沈道乾此時覺得大女兒還是爭些氣的,晚間與鞏氏說起沈時琬,又有要翻多年前舊賬的意思,然而鞏氏如今連與他拌嘴的心思都沒有,自己與瓔姐兒在東廂房睡了。

沈道乾正好清靜,連日趕路,好好睡了一大覺。

次日正想著趁顏九淵不在,去一趟老太太和時瑾那兒,然而話還沒想好怎麼說,就得了個消息——顏九淵被御史言官參了一本。

所參的正是他的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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