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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瑾抬頭,見他手里捏的,是個拇指肚兒大小,乍看之下並不怎麼起眼的小小青白玉葫蘆。

——那是她上回在廣東,幫沈時琳重裝那幅李迪的雪樹寒禽圖時,所用的別簽。

這東西在尋常人眼里不過就是個稍顯別致的小玩意兒,但在裱裝一行里也有些講究,多為牙、骨或玉制成,有的分內外簽,內簽別在書畫卷端,以防壓踫時有損書畫,多為圓潤的雨滴形或瓜子形,外簽別在函套外,可稍有稜角些。

然如湯家這樣的大手,裱行中所用的物件無一不精,形狀亦有別于一般裱行中所用的牙瓜子,內外簽是一套小玉葫蘆,只是內簽為葫蘆切半兒,打磨平圓,材質亦皆是羊脂玉。

只是時瑾當時去廣東時並沒有帶這一套東西,且想著裱畫的人雖指名找的湯家小郎,她也接了畫,可畢竟不是通過湯家的裱行,為免萬一出岔子人家直接尋湯家,她特意沒有用羊脂玉,而是用了青玉,這樣湯家大哥見了也能知曉是怎麼回事兒。

沈時琳當時怕不夠用,一塊上好的青玉料,全給她做這個了,內簽外簽各十來數,剩了許多。

眼下顏九淵一問,時瑾也不知他是何意,一時沒點頭也沒搖頭,匆匆要收匣子。

顏九淵卻手指往匣口一搭,又捏了個扁平的葫蘆片兒,笑了笑,問︰「這是做什麼用的?扇墜子?倒也別致。」

時瑾見他只是瞧著好看,便順著點了下頭,顏九淵道︰「怎麼也沒打眼兒?」

時瑾抿抿唇,綠綺忙在她身後答了一聲︰「還沒顧得上,夫人之前吩咐了,是奴婢偷懶,因到京城不久,還未曾出府去。」

顏九淵嗯了聲,端詳幾眼,說︰「我瞧著確也圓潤可愛,我那兒有把扇子,配個葫蘆扇墜兒到好,可否讓我拿去配著看看?」

這東西做扇墜可有些小,然而時瑾剛剛順著人家的話點了頭,也不好說什麼,指了指,示意他自取就是,最多她再不用這套別簽罷了。

顏九淵自不客氣,又指指她匣中一排小棕刷和幾把剪裁的馬蹄刀,說︰「你這兒的東西快趕上紙鋪里全了。」

——這才只是裱裝用具里的一點點,余下的都還在大箱籠里,時瑾都沒敢往外拿。她怕顏九淵再往深了問,有些生硬地把那匣子挪了挪,嵌到匣套里去。

顏九淵就順著松了手,道︰「你且收拾著,我想起件事,去前院一趟。」

時瑾巴不得他別在這兒盯著,聞言忙把他送出了西梢間。

顏九淵一路闊步而行,那小小的玉葫蘆攥在掌心,有些硌得慌。

到了外書房,掌燈,顏梧見他眉心蹙著,卻又不像生氣的樣子,喚了聲︰「爺?」

顏九淵心里已隱隱約約浮起個猜測,可稍一深想,眉間皺得更深,眼楮仍舊緊盯著燈下,頭也不抬地道︰「去書架的最上層,將前年秋天金少卿尋人重新裱裝好的那幅畫拿來。」

顏梧應聲,須臾,捧了個楠木長盒來放到桌案上。

顏九淵略一頓,打開,里頭的畫卷套了層錦袋,袋口抽緊,以兩個小小的玉葫蘆相別,抽開取出畫卷,兩邊卷端的別簽亦是青玉葫蘆。

顏九淵眉峰微聳,將方才拿來的東西細細一比,顏梧已在一旁訝異道︰「一樣的?」

一模一樣。

顏梧腦子轉得快,笑說︰「爺尋到那湯家小郎君了?」

顏九淵神色莫測,指月復摩挲著小葫蘆,反問︰「就不能是旁人踫巧有一樣的東西?」

「沒有那麼巧吧。」顏梧湊近了看看,又說︰「不能巧到樣子、尺寸、甚至材質都一樣啊!況且這別簽于旁人沒什麼,但裱裝一行里,是忌諱隨意送人的。」

正是這個道理。

顏九淵徐徐展開畫卷,雪樹寒禽圖里伯勞鳥站在枝頭,孤冷地看著他。

誰能想到,湯家的小郎君竟是個女子!

方才在內院,這念頭便已經一閃而過。

他是不會這門技藝,卻並非沒見過裱裝字畫,他甚至知曉不同的棕刷和裁尺的內行叫法,棕刷里棕絲軟的是「平分棕」,棕絲硬的叫「糊棚」;裁尺最寬的叫「滿手」,最窄的叫「單指」。

那丫頭還糊弄他這葫蘆是扇墜兒?

這可不老實大發了。

怪不得他之前派人去蘇州,湯家父子有恙在身不接這活兒,他讓人找湯家小玉郎,湯老先生只說幼子出門游歷,這幾年行蹤不定,旁的卻不肯多言半句。

怪不得遍尋不著,在廣東那麼湊巧就踫上了。

怪不得這丫頭不敢與他同用書房。

顏九淵對著那畫,翻涌起一股巨大的意外之喜。

然而,這個事情卻有個更為關鍵的問題。

她既然就是這湯家小郎,幼年扮做男裝學藝也不稀奇,可據他所知,這門技藝絕非一日兩日所能蹴就,少則兩三年,多則五六年,而以上回這幅畫來看,她承了湯家技藝之精髓,至少得跟在湯老先生身邊五年。

而且當初去蘇州打听的人,也曾听人說過,好似自六、七歲起湯家小郎就跟在湯老先生身邊出入裱裝行,直到十三四歲亦有人見過,只是那時說患了病,見不得風,常帶著帽子。

眼下一瞧,自也不是甚患病見不得風,而是她原為女孩兒,漸漸大了,不便見外人。

如此想來,她那麼多年都應當在蘇州府,何來跟隨父親四處赴任,年節里才回去一說?

最關鍵的是,顏九淵記得自己看過她的八字,她今年應當十六,可兩年多前在蘇州打听湯玉郎,有裱行里的老人記得十年前初見還是孩童的湯家小郎,湯老先生說是六歲,推倒如今,應當十八歲,這年紀如何對不上?

難道是自己想多了,她不是化名的湯玉郎?

不。

顏九淵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之前見沈兆謙與她如親兄妹一般,他心里就已覺得她應當在蘇州府呆過很長一段日子,她是湯玉郎一切才都說得通。

可這年紀怎會有差?

那人記錯了?

也不應當,那是原先湯家裱行里的老人了,況且十六歲和十八歲的少年人看起來沒甚差別,但一個孩童四歲和六歲還是有些差別的。

可錯若不在這里,那除非是八字錯了。

顏九淵眯了眯眼,時琬的八字是沈家父母報的,怎會報錯?且他又不是按年歲娶妻,在這里面使些**功夫完全沒必要。

二者都不是,還有甚麼可能?

只可能……顏九淵忽地心頭一跳,想到了一種最不可能的可能性。

——她是化名的湯玉郎沒錯,沈時琬的八字也沒錯。

那錯的只有一種——她不是沈時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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