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巴掌沒打正,只刮到了陸瓚耳際。
綠綺嚇壞了,一邊覷著花籬外頭一邊急道︰「陸公子這是做甚!快放開我們小姐,否則婢子要叫人了!」
陸瓚看也不看她,一雙眼楮死死盯著沈時瑾,半晌,話像是從牙縫兒里擠出來的︰「听聞沈姑娘要與宋家公子定親,我承你叫一聲‘兄長’,還未曾向你道喜。」
他最後兩個字咬得極重,透著股子不自知的酸氣。
沈時瑾右手腕被他扣著,氣得渾身都發抖,又听他怪腔怪調,真一刻也不想多呆,用力甩陸瓚的手,她背靠花籬,動作一大,滿枝的薔薇花都跟著輕晃。
綠綺急得直跺腳,也不敢真喊人來,又恐有人經過發現異樣,只能半邊身子探著放風。
沈時瑾掙不開,眼中愈顯煩躁,陸瓚瞧著,臉色更冷了幾分,忽地,他一把甩開了掌中掙扎不休的手腕,欺近了身子,一字字道︰「沈時瑾,你當初為何要替我喝那杯酒?」
他直呼閨名,沈時瑾臉都白了。
她清楚,這是陸瓚氣極的表現。前世里,兩人每每拌嘴,陸瓚氣得狠了,便會一摔手里的東西,冷冷看著她,「沈時瑾!」
最後那一日,陸瓚也是這般喊她,然後摔門而去。
端午的日頭烈烈地照著,使得那薔薇花紅的更紅,白的更白。
沈時瑾額頭滲汗。陸瓚氣什麼?氣她不該替他喝那杯酒?一年多前的舊賬,她早就後悔了!
胡亂折了根花枝,她在地上潦草地劃道︰「若放在今日,我必定不會多事!」
她寫完,狠搡了陸瓚一把,帶著綠綺繞過花籬,逃似地走了。
陸瓚站在原地,盯著那幾個字看,半晌,蹲去,慢慢抹了。
地上遺落了一根五彩線,應當沈時瑾方才掙動之際掉的,陸瓚撿起來,連帶著那截砸在他身上的花枝,在手中捏了捏。這彩繩兒必然是她親手所編,前年端午陸瓚得了一根兒,能認出她的編法來,她偏愛紫色的線,喜雙編,帶在腕子上松松的,顯得手腕更縴細,她好像……尤其愛這些小玩意兒。
他驀地冷笑一聲。
有什麼稀罕。
揚手將這兩樣東西扔進花叢,拂袖而去。
麟哥兒還在亭子里找他,小丫頭們以為他悄悄去挖蚯蚓了,逗著麟哥兒再去扔五彩線,麟哥兒有些困了,賴著要找陸瓚抱。
陸瓚在亭中坐下,麟哥兒在他腿上委了幾下就睡著了,一腦門兒的汗,女乃娘輕輕給他擦,又抱過來,低聲閑話道︰「今兒這天可真熱。」
是熱。
陸瓚想,熱得他心浮氣躁,哪哪兒都不得勁兒。
女乃娘抱著麟哥兒回去,小丫頭見他還皺眉站著,問︰「公子還要在這兒坐麼?要不要奴婢們沏壺茶來。」
陸瓚搖搖頭,他也不準備呆了。
出了涼亭,一路往沈道乾的書房去,走了一段兒,他停住腳步,眉頭擰得越發厲害,終是反轉身道︰「我東西掉了,回去尋一尋。」
女乃娘本還要問是什麼東西,讓丫頭們幫著找找,但見他步履匆匆,已然走了,只好作罷,趕緊先帶著麟哥兒回去。
拂冬樓。
沈時瑾進屋時都還沒有緩過來,她有將近一年沒見陸瓚,前世里的那些糾葛已貼了封條壓沉最心底,再不想踫,誰知陸瓚今日是發什麼瘋!
她坐下連喝了兩杯溫水,一低頭,正看見自己的衣袖還有被陸瓚抓出來的褶皺,忙不迭地換下,告訴綠綺︰這件衣裳不要了。
她進了東梢間習字,挽著袖子臨完一篇蘇公尺牘方平復下來,青羅見她拿著筆出神,就停了磨墨,小聲道︰「小姐今兒可見到陸公子了?」
沈時瑾猛地轉過身來看她。
綠綺也反應過來,壓著聲問︰「青羅,你莫不是私下見過陸公子,與他說了什麼?」
青羅不知小姐怎就怒了,委屈道︰「奴婢沒有。只是前幾日在前院踫見,他問了奴婢一句。」
綠綺道︰「問你什麼了?」
「就問……小姐的嗓子好些沒有。」
沈時瑾「啪」地把筆一扔,濺出一大片的墨跡,綠綺忙道︰「那你如何回的?」
「奴婢就說……就說小姐已這般,請陸公子千萬莫辜負了小姐。」
「宋家已經提親了,你怎還能說這樣的話!」綠綺跺腳,「這就旁人听去得傳出什麼話來?即便沒有旁人,陸公子听了又如何看咱們小姐!青羅,你怎這般自作主張!」
她是愛自作主張。
前世里就為焦氏哄騙了句「會尋個正經秀才給她做夫君」的話,她就做了焦氏的探子,把她屋里的大事小情全交代出去,後來才有了潘姨娘的事。
沈時瑾不耐多說,吩咐綠綺︰去與祖母稟一聲,哪日游媽媽到莊子上去,把青羅帶上,我這里容不下她了。
青羅還不信自己听到的話,她一直很得小姐寵,就是自去年小姐病後才對她有些冷淡,可那也是小姐一直沒在府里她不得親近的緣故呀!遂委屈哭道︰「小姐不能這麼狠的心!奴婢做錯了什麼呀……」
沈時瑾並不覺得自己狠心,她是借機發作,但從來都是信則全信,若背了她,哪怕只是不得已的一次,就說什麼都沒用了。
等兩個婆子進來把青羅帶下去,綠綺去稟了老太太,老太太那邊也沒細問,總是沈時瑾身邊的丫頭,她自個兒說了算。
綠綺回來,丹松正收拾屋子,沈時瑾在窗邊枯坐,她手上濺了墨,也沒洗。她剛發作了一回,丫頭們還完全不知怎麼了,屋里屋外都屏著氣兒,怪靜怪靜的。
綠綺重新打一盆水來,說再不洗要洗不掉了,沈時瑾這才過來洗手。
一撩腕子,綠綺道︰「姑娘手上的彩繩呢?摘了?」
沈時瑾搖頭,自己一看,右腕上的彩線沒了,兩人對看一眼,綠綺道︰「彩繩系的活扣兒,估模不知何時松了,奴婢順著中午回來的路去找一找。」
沈時瑾拉了她一把,綠綺點頭︰「奴婢知道,我去花叢細找找。」
這一找找到天黑也沒找見。
兩人自然想是不是被陸瓚撿去了?不過也就是一想,陸瓚撿那東西做什麼?過了端午,趕上下雨,大家伙就都扔了,這東西不像帕子,也沒個標記,就是玩兒的,每年冬院子里都能撿出好多破爛繩兒來,因也就算了。
轉眼進了六月,去宋家的人還沒回來,定國公府這邊已經與沈道乾將婚期定下來了,就定在明年的二月十八。因著兩地路遠,迎親日子定在正月十九。
老太太嘴上不說,心里真是急,嘴角起了一圈燎泡。
直到六月下旬,去宋家的人總算回來了,卻只帶回兩句宋夫人冷言冷語的話︰「一句是當真是人心隔肚皮;另一句是貴府這山還望那山高。」
老太太听得心里直墜,問︰「沒見著宋家老太太麼?」
回來的人道︰「去的那幾日,正趕上宋老夫人中了暑氣,沒見上。」
「那你就不會多等幾日!」老太太有氣沒地兒撒,不過是三四個月而已,宋家夫人怎變了個人似的,這帶的是兩句什麼混話!宋老夫人明顯是避而不見。
游媽媽想了想,說︰「眼下咱們府里有兩樁親事,可別是听在宋家人耳里變了樣兒,要麼還是請大老爺與宋家把這事說一說。」
老太太得了這麼兩句話,心里也十分有氣,道︰「若是听了什麼,覺得不對,難道不會來信問一問,這叫什麼事兒?我豁出一張老臉讓人去催問,活似我們瑾姐兒嫁不出去一般,宋家反倒拿喬上了,還不知是誰家這山望著那山高呢!」
如此一鬧,老太太沒幾日就生了場病,沈時瑾听游媽媽把事情一說,心中也是一冷,沉默片刻,她寫︰祖母別氣了,宋家既然不願意,這婚事退了便是。
「退了當真可惜。」老太太一臉病容,嘆道︰「等再看看,辰哥兒下個月也要應試,宋家興許只是顧不上。」她又笑笑,「也不知辰哥兒此次能否高中,你父親一心瞧著陸瓚的秋闈,這兩個月連麟哥兒的功課都問的少了,也不知他的門生會不會叫他失望。」
沈時瑾垂眸,陸瓚沒有讓沈道乾失望,此次秋闈,他中的是江西解元。
八月金秋,南昌府桂花飄香,秋闈拂曉揭榜,趕著中午,快馬加鞭,信兒就報了臨江。與前世不差,陸瓚高中榜首。
喜報到沈家時,沈道乾正在寫一個秋字,落筆都往上拐了一拐,隨即大笑,又揮筆寫了個春字。
不過陸瓚這邊是喜,與他同赴南昌的杜遲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他臨考前生了病,入場後又燒又吐,直接暈在了考場內,結果自然落榜。
然而陸瓚高中與老太太和沈時瑾來說,並不算什麼好消息,只不成想,到了九月,更糟的來了。
沈家大老爺急派人送信來,——宋家老太爺到底沒熬住,入秋病故了。
宋老爺得丁憂三年,宋青辰也得守一年大孝。
這可真是扎老太太的心。
她正想著孫女的婚事怎麼辦,宋家那邊便先行來了信,話說的不客氣,意思也不客氣。
——辰哥兒要守孝,不敢耽擱了沈家的好姑娘,還請另擇賢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