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就這樣繼續部署下去。記住盯緊玉帝的動作,不得有絲毫懈怠。」
「是!」
「怎麼還不退下?……」
「主上,敖烈他……」
「他怎麼了?」
「他,一直吵著……說要見你。」
孫悟空是在一陣人聲交談聲中蘇醒的,昏昧中隱隱感覺躺在不見光的軟床之上,密不透風地將自己像繭一樣藏得很好。身邊是自屋頂吹落的流蘇與紗幔,手感細膩絲滑,孫悟空模了模,卻于眼皮漸睜間慢慢皺起了眉。
「如果他找本座仍是為了上回那事……呵,你告訴他,本座是不會見他的。」
「小的知道了。」
「等等,唐三藏那邊怎樣了?」
「那個和尚和他徒弟已經有動作了。」
「盯緊點,至少要拖延到大戰開始。」
「小的明白。」
「行了,你下去吧。鼎爐什麼時候有新進展了,再來通知本座。」
「是。」
孫悟空听著漸消的低聲私語,心下沉沉浮浮的,起伏無定。
敖烈到底為什麼背叛他?
這兒又是哪,他怎麼渾身使不上力氣?
那人口中的師父已有動作……又是什麼意思?
一陣嘎吱關門聲後,有誰的腳步聲步步靠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尖上,沉寂中如刀鋒凌遲著神經。
「孫悟空,本座知道你醒了。別裝死。」
那人踏踏的腳步聲終頓,一雙骨節修長的手慢慢撩開床帳,露出了那副清俊容貌。一雙星目幽邃蒼茫,兩眉尾梢半挑不挑,挺鼻薄唇微暗金發,長絨錦靴紅銀鐵甲。
孫悟空早就握緊拳頭等著那人現身的一刻,剎那之間便一躍而起將耳後金箍棒變作寒刀咻地抵在那人脖間,兩眼死死瞪著這個將他囚起來的罪魁禍首——
「是你?!」
他咬牙切齒的,面上神色不定,百般復雜。
誓不空揚眉,絲毫不畏脖間刀刃,抱起雙臂嗤笑道,「還有力氣搞這玩意兒,看來一根鎖魂釘還是太少了嘛。」
【——大師兄,對不住了。】
孫悟空想起白龍馬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不由心間暗雲重重,面上也一沉。
他抿著唇將寒鋒抵進一寸,如意金箍棒乃定海神針,用料非凡,變作其他兵器的模樣也都是數一數二。孫悟空相信,只要他想,這把金箍棒變成的青鋒霜刀能讓誓不空瞬間血濺三尺。
「放我走。」
誓不空似是覺得有趣,明明與孫悟空一模一樣的面貌,卻偏偏于眉眼間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氣概,連挑眉的動作都帶上絲桀驁不羈和久居上位的王者之氣。
「放你走?嗯?」他低笑了幾聲,「我的大聖,你倒是說說,你要去哪里?」
誓不空一手覆上孫悟空下巴,順著弧線流連摩挲著,動作曖昧卻緊盯著孫悟空的一舉一動,就在那人刀鋒嵌入皮肉之時,他猛地制住手腕,念起了鎖魂咒。
「嗚……嘶!」
孫悟空始料不及,心髒仿若旋轉著被攪成了一灘血水,從胸口到被大力箍住的手腕都是猛然一顫,失力間青刀應聲倒地,發出一聲脆響。
誓不空看著孫悟空臉蛋緊皺捂著胸口的模樣,自己也不好受,面色微白。
「孫悟空,這里是本座的地盤。」
他捏著孫悟空的下巴,狠厲的面龐像是被什麼給攫獲了,雙瞳漫著妖異的紅意,看著駭人。
「別想逃走。也別想著玩什麼花樣。」
他凶惡的神情像是想把那人生吞活吃,握著下巴的力道也帶上了幾分狠勁,要不是孫悟空金剛不壞,骨頭都差點被那人給捏碎去。
「咳,咳咳!」
孫悟空張著唇有些喘不過氣,瞪著目半嗆了嗆。
誓不空像是被刺痛般,身形一顫眸中紅意如潮漸消,退散得一干二淨。
他慢慢松開了手,別開了眼,「乖乖呆在本座身邊。本座不會虧待你。」
孫悟空氣息微促,盯著誓不空,盯著與他毫無二致的混世妖王,喘氣間緩緩扯開一笑。
沒有發聲,卻做著口型,被那人一字不差地收入眼底。
「你、做、夢。」
誓不空本轉身待走,听見這話面色一沉,回過頭來直直看著孫悟空。
「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戰本座的耐心。」
他眯起了眼,像是看準了那人的軟肋。
「你知道,本座手上殺孽無數。多一個唐三藏也無妨……嗯?」
「笑話。」孫悟空知道唐三藏的實力,听此兩眉高挑,笑意冷然,「你當他這麼好對付?」
「他不好對付,本座就好對付了?」
誓不空走至門口,那是一道嚴密厚實的青銅門,上頭分別雕繪著龍、麒麟、鳳凰三大神獸,雕工細致栩栩如生,遠遠看去古樸而又神秘。
「孫悟空,你可能還不了解本座。不過沒事,在鼎爐完成之前……」
他頓了頓,朝孫悟空瞥去扯開惡意而又挑釁的一笑。
「本座會讓你一、點、點、了、解、得、夠。」
說罷,他砰聲關上了厚重的青銅大門,踏出居室將孫悟空一人鎖在了里面。
這真是一次非常不友好的初見。
孫悟空一而再再而三惹出了他苦練幾百年才學會收斂的脾氣。
誓不空負手想著,一步步踏過暗涼長廊,去往了一處隱秘所在。
孫悟空太難控制了。就像他自己。
也是……
他倆不正是鏡像的兩面?
誓不空想著,不知為何搖搖頭,嘴角帶上了絲悄淡的笑意。
五百年了。
他等了整整五百年。
這一天……終是要來了啊。
「報告主上,鼎爐火候、容器、用料一切正常。」
丹房外,一牛頭人身的妖怪看見誓不空,忙低下了頭緊張地作揖報告。
誓不空點點頭,照例進去巡查了一圈,空氣中彌漫著香料被燃燒的香味,濃厚而又馥郁,聞之入鼻,仿若滌盡肺腑。
「嗯……」
誓不空閉上眼一吸,似是沉醉般面容舒展,輕嘆了聲,「香氣越來越純正。看來不出七日,就可以完成了啊……」
那小怪听此,巴結地彎腰恭賀道,「祝賀主上大業將成,那孫悟空到時候被煉制完成,天地間便再無齊天大聖一人!」
誓不空不知為何目光突地一沉,轉過身來陰晴不定地叱問,「你就這麼想他死?」
小怪驚出一身冷汗,身形顫抖不止,「小的、小的不是這個意思……」
誓不空卻是眸中妖紅面容冷厲地一把攫住小怪的脖子,將他抵在了牆上,不顧那人的雙腿亂蹬垂死掙扎,聲音沉力而冰冷。
「他是本座的人。要不要死,什麼時候死,都由本座決定,容不得你插嘴置喙!」
小怪嚇得褲子都快濕了,兩眼泛著淚花,不住點頭。
「小的知錯了,小的錯了……咳,咳咳,主上饒了我吧!小的錯了……」
誓不空動作一頓,瞳中妖紅再次如水退去。他抿著唇面色微寒,不知在想什麼,深幽地看了眼早已被嚇得失禁的小怪後,低聲一哼甩袖轉身,大步踱出了丹房。
最近,失控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他看了眼長廊盡頭。
或許,合二為一的時間,得加快了。
而嚴絲合縫的房間里,孫悟空在房里不住轉悠踱著步,神思沉沉。
這屋子堪稱密室,上下兩面是鐵板,左右後是實心的牆壁,前頭是厚重的銅門,四面八方皆是囚籠,壓根無處可逃。
他試過破開那門,卻不知那扇青銅門還用了什麼特殊材料,被金箍棒砸了數十下也巋然而立紋絲不動。
孫悟空焦躁地抓抓頭發,在房里轉了幾圈便又坐回榻上,看著身旁那飄垂著的柔紗軟縵,一陣心煩便將其盡數扯下,落滿了床榻。
就在這時,門外似有什麼動靜,啪地一聲輕響,先前任他如何嘗試都不曾打開的大門,轟隆隆地慢慢往旁移動,露出了可容一人通過的空隙。
孫悟空看著來人,瞳孔一縮,「小白?!……」
敖烈好不容易趁著誓不空和他手下要將商談部署之時,突破防衛直往密室而來,這會兒看見孫悟空兩眼一亮,快步流星地一把拉過孫悟空手腕便扯著他要走。
「你怎麼在這?那夜又到底是怎麼回事?」
孫悟空沉了聲,看著敖烈面上覆汗呼吸急促的模樣,也知他眼下心神繃緊到極致。
敖烈搖搖頭,沒來得及回他。
「來不及了,先走再說。誓不空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回來。」
敖烈拉著孫悟空在地下荒涼暗寂的長廊里左轉右轉,似是對這里的每條路線都十分熟稔。
孫悟空跟著他,眸色微暗,「你和那人……是一伙的?」
敖烈听這一愣,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是,也不是。」
「什麼意思?」
「我們龍族和他妖族,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我們……龍族?
孫悟空心里一跳,想起他手中的定海神針明明舉世唯一,可誓不空也有柄與他金箍棒幾乎一模一樣的隨心鐵桿兵……
就像是,也是向龍宮討回來的。
孫悟空幡然大悟,渾身一震,「你是說……他與龍族早有勾連?」
「……」
敖烈沉默著,昏暗里只有倉促匆忙的腳步聲格外清晰,一聲聲如拍打進心房。
「是。」
無盡如長夜的沉默過後,他萬分簡潔地吐露出了這麼一個字。
「如今世道越來越亂。龍族振興迫在眉睫,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那人答應他,若能把孫悟空一舉拿下送到無天界,便助他化為真龍一登極土。
真龍,多少龍族子民畢生渴求的所想?
若能化龍,他不擇手段定也會一往無悔。
只是……
敖烈思及什麼,斂下了雙眼,神色灰暗。
「你既是為誓不空辦事的,助老孫我出逃又是為什麼?」
孫悟空搖搖頭,「你就不怕他發現?」
敖烈眉目一凜,緊握他的手正要回話,卻在那時,自空蕩昏暗的長廊盡頭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石壁上的燭火因輕風而動,不住搖曳明明滅滅,而那逐漸靠近一點點落入耳中變得清晰的腳步聲,也于沉寂中壓迫住了心神,沉沉的如碾壓著血肉。
「不必怕。」
有人自暗色里半笑著走出,披風鎧甲,金翅雉翎,絳紅深赭,如映血色。
他揉了揉手腕,抬眉看了二人一眼,明明沒什麼威勢,那鋒利如刃的眼神卻如剜剖般讓人暗涼半驚。
「你們不用再怕了。」他頓了頓,挑起一笑,「因為本座已經發現了。」
敖烈死死盯著他,「你答應過我絕不傷大師兄,我這才同意帶他來。如今你怎能煉制鼎爐,背棄承諾出爾反爾?!」
誓不空似是被逗笑般,「哎呀呀」地搖晃著腦袋,「小白龍,本座原本以為你也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還真是蠢笨如朱悟能啊。」
「你什麼意思?」
「本座的意思是說……」誓不空毫不在意地轉動著手上的扳指,一眉挑起,「本座殺了那麼多人,手上血孽無數。你到底是有多天真,才會覺得本座是個說到做到的君子?嗯?」
敖烈大怒,兩眼圓瞪,「你!」
誓不空走近一步,「別氣。現在還不是你該氣的時候。」
他轉眼看向孫悟空,目光曖昧地上下打量著驟然防備緊戒的那人,「等到我把你的大師兄塞到鼎爐里,融開他的皮,化開他的骨,蒸發他所有的血液,**盡流出的骨髓,將他拆皮剝骨熔煉殆盡,將他徹徹底底與本座合二為一再難分離時……」誓不空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唇角,似是想象著便已意猶未盡,「你再氣也不遲。」
孫悟空沒想到這誓不空費盡力氣把自己弄到這兒,只是為了煮口湯喝。
他手中的金箍棒應和主人心意地咻聲變大,「你可忘了當初一戰你我勢均力敵?」
誓不空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是踏近一步,微微一笑。
「可大聖也別忘了,如今你體內有一根為本座掌控的鎖魂釘。」
敖烈一想到那枚鎖魂釘乃是自己奉那人之命釘入孫悟空體中,懊惱之下護在了他身前,「大師兄,你順著這條路一直往下走便是出口。這兒……由我來牽制。」
孫悟空怎麼可能會獨自出逃?要麼戰,要麼死。對他而言,眼下只有這兩種選擇。
而誓不空搖搖頭,「敖烈,你還不夠格當本座的對手。」
明明他看著沒有生怒,眯眼間卻已神情冰冷。
幾乎是一瞬間他念起鎖魂咒瞬移至孫悟空身後,便一把將那人制在懷中回了原位。
敖烈還未反應過來,便見孫悟空因咒語痛苦地皺起眉頭,胸膛起伏不止,而誓不空從背後環住了他,又或者說,緊緊箍住了他。
像是箍住了他早就認作所有物的心心念念的存在。
誓不空沒有顧敖烈的震驚神色,拍拍手從虛無里喚出了九頭鳥,「交給你了。」
而孫悟空被那人一把扛在肩頭,顛簸中遠遠看見九頭金鳳渾身冒出妖異的火氣,朝敖烈步步逼近。
他想翻身而下,痛快淋灕地戰斗一場,也好過如今受制于人。
只是體內翻騰不休的疼痛嚙噬著他的心髒他的肺腑,比起緊箍咒,還要叫人痛不欲生幾分。
想到緊箍咒,他神思一晃,不免想到了另一人。
師父……師父……
不知師父如今,又該是如何尋他。
身後是無盡的黑暗,身前也是虛無的朦朧。
仿佛從亙古起便是如此。一片混沌,一片昏沉。
孫悟空于意識渙散間,隱約看見誓不空將他帶進了一處丹房,里頭立著一鼎碩大的青銅爐,爐下柴火永旺不息。
而那人落于耳旁的話語輕柔萬分,仿若蜻蜓立于湖心,與手上動作截然相反地,引起陣陣愛語般的漣漪。
「悟空,來。我們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