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袍怪拾了內丹回到洞府後,一路心不在焉神情恍惚。
縛夷日在屋中替他照看著百花羞,見他回來了趕忙讓到一旁,繃緊身體看著這面貌丑陋身形龐大的妖怪踏進屋來,震得地都顫巍巍嘎吱響。
百花羞久纏病榻,原本如花妍麗的面容慘白而又憔悴,臉骨突出,下巴瘦削如刀錐。以往烏黑秀麗的長發也毫無光澤,隨意地搭在兩側,散亂而毫無美感。那一雙暗淡無光的眸子有氣無力地瞥了他一眼,眸中神情淡漠疏離,隨即又轉開頭去。沒有多問什麼。
孫悟空抱著雙臂,看那黃袍怪坐在婦人身側,握著柔若無骨的手,聲音雖含惘然,卻極盡輕柔。「渾家,你有救了。」
百花羞默然半晌,開口的聲音帶著絲沙啞,「我的身子我知道。」
這兩日她動不動就昏沉一整天,其余清醒時候也時常疲軟無力,連只手都抬不起。
油燈將盡,夜色無垠。或許便是這種感覺。
黃袍怪搖了搖頭,沉聲有力,「我會救好你的。」
「是你救我,還是小蓮救我?」她輕笑著嗤了聲,「雖說我只是、咳咳!……只是個婦人,可我也知道,妖精的修為與性命一般重要。」
她抬頭望著那土色暗黃的天花板,目光逐漸渙散開去。
「算了吧,夫君。」
她回首自己這一生,從沒什麼歡喜之事,一生囚禁于這陰暗洞府之中,日日煎熬,反倒是生不如死。
「你就放過我。讓我解月兌,好不好?」
百花羞呆滯著眼神轉過頭去,看著黃袍怪,眉目低垂,聲音輕微,如散微塵。
黃袍怪攥緊了拳頭,神情壓抑似強忍著什麼。
他一直知道,知道自己的夫人從未愛過他,也從未想過一生一世陪在他身邊。
這一切不過是他的奢想和妄求。
他把她搶來,使勁手段囚在他身邊,生兒育女同床共枕。于他而言是黃粱好夢,于她而言許是畢生噩夢。
可哪怕橫亙愛憎,他也不願經受別離。
比起求不得……
他更願意放不下。
黃袍怪深吸一口氣,終是從懷里顫著拿出了那枚碧綠內丹,如同那人盈盈淺笑時搖擺如水的翠裙。
「你當真要用這……來救她?」一旁倚著牆的孫悟空,遲疑著出口問了他句。
【——大哥,對不起。除了這顆心,我再沒什麼可為你付出的了。】
蓮九重的最後一句話涌進腦海,黃袍怪沒有回答。
木已成舟,他願不願又有什麼用?
喉間堵堵的,黃袍怪擰著眉頭壓下百般思緒,站起身雙唇緊抿地施法托起那枚內丹,手腕一轉,那內丹便凌空轉了一圈,朝床上那人投射下瑩瑩的淡綠光芒,籠罩其中。
他硬下心腸,眉目堅毅,嘴中開始念念有詞,手腕轉動的速度更是快了些,指尖上下跳動,最後沉氣瞪大眼猛地「喝」了聲,將內丹里的力量全部傾瀉出來灌注入百花羞的身軀里。
「……唔!」百花羞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覺得全身四肢百骸都被如水的力量襲涌著,不由睜大了雙眸,口中發出幾聲微弱呻/吟。
她背脊上挺,整個人成了弓形,而半空中那枚內丹在黃袍怪的指引下,慢慢往下,靠近了百花羞接近心髒的地方。
百花羞似是感應到什麼,瞳中現出隱隱的恐懼,口中隱隱呢喃著「不」!
卻在剎那,被那清光徹底攫獲失了聲。
瞳孔睜至最大的那刻,正是內丹進入她體內與她的心髒合二為一的時候。
百花羞身軀顫抖著,面容隱隱扭曲。空氣中的氣流似乎也轉變了方向,氣氛隨著逐漸沉落下來的寂靜,一點點地變得凝滯。
眾人幾乎是摒住呼吸地盯著百花羞,目睹她身上如同神跡的變化。
灰敗蒼白的肌膚慢慢恢復了往日的如雪柔膩,烏發也恢復了秀澤潤色,唇色更是由青白一點點變得飽滿粉女敕如三月桃夭。
就如幾近凋落的殘花幸得春風吹拂,又重現了嬌艷生機。
待百花羞緩緩睜開眼來時,黃袍怪看著她,向來波瀾不起的眸子里難得浮現了激動的情緒。
「渾家,渾家……你好了……你終是好了……」
他緊緊抱住百花羞,半哭半笑地重復念著,仿佛一心想的只剩這句話。
起死回生夫妻長聚。
這看起來,似乎是再完滿不過的大團圓結局。
局外人用自己的犧牲換來了兩人的長相廝守。
故事就該終結于這一刻。
可是——
有什麼卻如鏡碎裂了。
百花羞撇開頭去,推開了他。
黃袍怪僵立著,伸出的兩只粗手似無處安放,就那樣楞楞地擺在身前。
「渾家?」
一句問話在喉間百轉千回,尾聲帶著不解的顫音。
百花羞默然著眉眼,不知究竟該如何對待他。她的仇人,她的夫君。如今……還是她的恩人。
「我累了,想歇息會兒。」
百花羞輕輕淡淡狀似疲憊地開了口,沒敢看黃袍怪的眼。
到頭來,她只能吐露出如此干癟一語,來掩飾自己的逃避和抗拒。
黃袍怪怔了剎,隨即反應過來,後退一步低低道了聲好,「渾家你安心休息,我先招呼客人出去。」
哪怕心間落了場靜默風雪,對著那人,他也只剩百依百順的溫柔。
黃袍怪轉身掀了簾子走出去,神色看似無異,只些許暗淡。
他看了眼同出的孫悟空等人,頓了頓道,「天色已晚,諸位不如在這歇息一夜吧?」
唐三藏听此,雙掌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那貧僧就在此先謝過了。」
黃袍怪眸色模糊了一剎,聲音低了下去,「小蓮差點害了你,我這個做大哥的自然要代她補償。」
唐三藏靜靜地看著他,佛家總言一葉障目紅塵蒙心,他只覺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人往往看得透他人,看不透自己。
唐三藏握著佛珠,開口相問,「你……要不要和貧僧一道,為小蓮姑娘超度?」
……超度?
塵歸塵……土歸土?
黃袍怪怔怔的,抬頭看了眼欄桿外懸于中天的淡月孤星,卻仿佛透過層層厚重如雲的記憶,看到了少女一人坐于廊上翹著腳丫子哼著曲的畫面。
那是如月光般縹緲朦朧的旋律。沒有堂鼓,沒有管弦,卻偏偏執拗得鑽進耳來,讓人再難忘卻。
「施主?」
唐三藏又問了句,黃袍怪一個驚醒,神色恍惚。他自嘲一笑問,「我一個妖怪,也可替人超度?」
唐三藏搖搖頭,「一切眾生本來成佛,無謂六界神魔鬼怪。心淨則明,心誠則靈。只要有心,便可超度。」
黃袍怪看著他,眸間隱現亮光,終是慢慢點了點頭。
二人往庭院慢慢走遠。孫悟空看了眼他們,轉過頭去打了個哈欠,不知在輕聲嘟噥些什麼。
正待他抬腳打算回房時,不料卻被一旁縛夷日拉了拉衣角。「哥哥,我能不能問你一些事?」
孫悟空一愣,頓下了腳步。
這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強撐著睜大疲憊雙眼,眸底似乎靜靜躺著一道執拗而又蒼涼的光。
孫悟空看著他,想起蓮九重說過的那些話,心頭不由動了動。
「你要問什麼?」
「你是不是見了那位姑娘?她怎麼說?」縛夷日身量只及孫悟空胸口高,咬著唇神情掙扎,似是想要知道真相,卻又害怕知曉。「她為什麼關著我,殺我全家的人又到底是誰……她,說了嗎?」
孫悟空想了半晌,沒有回答,反而蹲坐在長廊上,拍了拍身旁空位,「坐。」
縛夷日掀起衣擺,坐在他身旁。
「你對你的身世知道多少?」
「爹娘只是普通的經商之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從很遠的地方遷居至此。」
「那你可知你們為什麼要千里迢迢遷到此處?」
縛夷日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孫悟空輕笑了笑,「既然不知道就該去弄個明白。謎團都是從一開始的芝麻小點開始,越滾越大的。」
縛夷日半知半解的,「你是說……要從我的部落尋根究源?」
孫悟空頷首,「老孫我啊,覺著她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相,畢竟她也是局外人是不是?所以你要想知道,這一切還是自己找尋為好。」
縛夷日正色著點點頭,「多謝哥哥,夷日明白了!」說罷他又遲疑著頓了頓,「可那……那個姑娘呢?她為何要關著我?」
孫悟空托著下巴,「她啊……她說你被人追捕,關著你是為了救你。」
「可無緣無故的,她為什麼要救我?」縛夷日不解,畢竟他從小受父母教導,商性入骨,相信的從來是各自為主利益至上。
「凡人有一句話,叫滴水之恩定要涌泉相報。你救過她,所以她也反過來保你一命。」
「我和她素昧平生,不曾相識!哪來相救之說?」
孫悟空默然半晌。
「你沒救過人,那可曾救過一朵蓮?」
縛夷日一听,呆愣在原地,神情僵硬。
「我……我昔日離家出走……的確曾在街角,看到過一朵躺在地上將近干枯的蓮花……」
他雙手抱頭,喃喃自語著,舌頭幾近打結。
「後來我把它帶回府中,放于清池供以生養。原來那朵蓮……竟就是她?」
孫悟空抬起頭,看著廊外那一片黛墨夜空霜縞冰淨,冷月清寒斷雲微度。
「是啊。」
他說著,聲音低了下去。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就是這般奇妙。又或者說——無常。
有些緣你怎麼求都求不到,可有些卻總在無意中落至身邊,等到錯過才發覺也曾遇過。
「那她如今在哪?」
「……」
孫悟空斂著眼,沉寂好久後,才開了口,「她散得一干二淨。」
留下的一顆心,也被當作救命稻草消失于無形。
縛夷日渾身一顫,閉上了嘴,噤聲不語。
兩人就這樣眺望著遠山寒色四峰沉煙,默默無話。
闃寂之時,不知怎麼旁院傳來了一陣粗渾而又格外寂冷的哼聲,飄過隔牆,似是有人在低吟著千回百轉的旋律。
極盡愁腸百結,也極盡求而不得。
孫悟空兩耳一動,怔怔著,抬頭卻見朦朧夜色中,唐三藏正踱著步往他這邊走來,如同飄渺雲霧。
他趕了縛夷日回房歇息,起身問道,「那可是……黃袍怪在哼曲?」
唐三藏走至他身邊,點了點頭,目光空遠。
「他說蓮九重最喜歡這首曲子,哼這支曲送她上路,她或許能安心些。」
他轉頭,見孫悟空神色異樣,不由開口一問,「怎麼了?」
孫悟空豎耳听著那曲,搖了搖頭,垂下眼沒說話。
僻靜的長廊里,他不由自主低著聲,一點點地隨著旋律哼起了這首曲,壓抑幽茫,又如遙遙月色孤冷淒清。
兩院隔著一牆,吟聲卻和鳴到了一處,如清皎月華飄飄蕩蕩,凌于中空流成長河。余音浩長,不絕如縷。
一時寒蟬淒切,蟲聲蛩鳴。
唐三藏盯著孫悟空被月色照映得半明半暗的面龐,眸里神色沉沉浮浮。
待一曲了罷,他開口相問,「你怎麼也會唱?」
「你不記得……這首曲在天界曾被廣為傳唱?」
唐三藏搖了搖頭,心頭莫名有些堵,不知為何。
孫悟空望向他的琥珀眸子如同覆著薄燼,盡是看不透的隱隱之色。
他說,「這曲喚蒼山謠,也是有詞的。」
那一霎,欄外有不知來處的風嗚咽蕭冷而來,呼嘯著刮過他們身側。
兩人幾乎同時轉過了頭,撞進視線的卻都是暗沉夜色,寥廓無垠。
有人于茫茫中低唱著。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悅君兮君不知。幾回魂夢生蕭索,相見何如不見時。」
夜風終過。
那歸于沉湮的長吟聲響,就仿佛是對身旁人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