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第二天一大早,定國公府門前的灑金街就熙熙攘攘,車馬駢闐,各種人語馬嘶,車夫吆喝聲,小廝僕婢來往通稟回傳,各路賓朋廝見寒暄,門庭若市絡繹不絕,一派熱鬧興旺之象。

……由于家風敗壞而一向門可羅雀的定國公府何曾經歷過這等陣仗?

自然全是托了國師智性大師他老人家的洪福。

智性大師佛法精深,卻神龍見首不見尾,夭矯莫知其蹤,時常悄沒聲就離了承恩寺,大江南北雲游傳法,等閑尋之不得,便是宮中萬歲爺、皇後娘娘、太子殿下這等貴人,想見國師,也得提前半月打招呼。

可眼下定國公府竟然廣發請帖,言道有智性大師親自主持的法會,請各位前來听講,同享清淨自在無上妙法,共聆玉旨佛音。

大家自然都是又驚訝又好奇,紛紛回了信表示一定會來,一方面自是為了謁見國師妙顏,另一方面也是想來一探究竟,看看定國公府到底撞了什麼大運,若真是改了邪歸了正,得到國師青眼,恐怕日後也得跟孫家人好生來往了。

然而像是國師蒞臨這樣的大事,定國公竟不打算出席,請帖全由國公夫人發出,延請的也只有各府女眷,明眼人也就能看出其中道道。

定國公賦閑在家,不可能有要事在身,不在府里自然就在窯子里,可連國師駕臨這等大事,在他心里都比不過那些小倌伶人重要,可見這孫府改邪歸正的可能性並不大。

所以更多人其實也是存了看熱鬧看笑話的心來的。

只有王徽的娘家遣了人來回稟,說老爺王世通跟衙門請了假,同妻子蘭氏一道,帶了未出閣的二姑娘回岳家探親去了,恐是要等到過年才能回京,這次法會自然就不能來了。

蘇氏根本沒讓王家的人進二門,那人也無意進去,傳了話就回去了,從頭到尾像是把王徽這位姑女乃女乃渾忘了一般。

趙守德和趙婆子夫婦倆各自精乖,雖未親自主持管帶過這等大場面,但循了當年老國公和太夫人在時的舊例,又從外頭雇了些幫佣,總也算忙得過來。

夫婦倆就一個站在大門外迎客,一個守在垂花門外接待各府女眷,倒也是有條不紊。

以往常常用來關王徽原主禁閉的小佛堂,被蘇氏擴建翻新了一番,照著「如是我聞」的佛偈,給取了個應景的名號,叫我聞堂,而後就大門緊閉每日灑掃,專等著給智性開法會用。

蘇氏穿了件銀紅纏枝牡丹遍地金通袖襖,泥金地百蝶穿花馬面裙,戴了赤金累絲朝陽丹鳳,鳳口餃下一掛明珠垂在額間,看著華貴又喜慶,站在我聞堂東首的宴息廳門口,笑得滿面春風,「……听說瀘大爺秋闈考中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還是您教導有方……」

「是他自己用的功,我不過端端茶倒倒水,哪里操勞了什麼呢?」站在她對面的婦人一張圓臉,笑得和氣,「秋闈考得不錯,只小孩兒家不能慣他,不過是個鄉試,明年還有春闈呢。他爹說了,便是名落孫山,三年後再下場也行,只不準他考個同進士回來,不然要罰他跪祠堂。」

話說得謙遜,卻並不掩其中的喜悅,還有隱隱的自得,這正是御史大夫廖彬的夫人,她的長子廖之瀘今年秋闈中舉,名列桂榜第二十六名。

蘇氏商賈出身,好容易憑著家財才擠進了京師官太太的行列,又因家風問題,沒什麼上得了台面的閨中密友,所以到現在也一直弄不懂進士和同進士的區別,只覺讀書人都矜貴,能上榜那更是天底下獨一份,嘴上還是沒口子夸贊,「不是我說,廖大人這可想左了,能考上都是好的,總比落榜要強……」

廖夫人听她只顧奉承,卻說不到點子上,臉上笑容就有點掛不住,正在想怎麼接話,一旁就有婆子過來找蘇氏,「夫人,寧海侯夫人帶著二姑娘、五姑娘到了。」

廖夫人松了口氣,不等蘇氏搭腔,忙道︰「你今兒忙,我就不擾你了,先過去後邊坐著,**的時候再敘。」

蘇氏也有點頭暈,叫了丫鬟給廖夫人帶路,一邊馬不停蹄去應付寧海侯家眷。

才拉著寧海侯二姑娘的手夸人家漂亮,連見面禮都沒來得及給,就又有丫鬟來報,「夫人夫人,不得了啊!有人把那套粉彩茶盅打了,怎麼辦吶?」

寧海侯夫人和二姑娘就移開眼,五姑娘年紀小,沒那麼好涵養,肩膀一抖,忙低了頭,差點笑出來。

蘇氏眼皮一跳,強壓著怒火低斥︰「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怎的這等事也拿來問我?張順家的死了?」

張順家的是這次料理茶水點心吃食的管事媳婦。

那丫鬟也發現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可又不能不說,低頭怯怯道︰「後頭人來人往的,誰也沒看清怎麼回事,當的一聲就碎了,張嫂子說那是您預備好了招待國師的,得徹查,才讓婢子來回稟您……」

蘇氏一個頭兩個大,只覺寧海侯家眷三人的目光利劍一般直戳在背上,心中又煩又羞又怒,偏生還發作不得,只好繼續壓低了嗓門惡狠狠道︰「蠢東西!現在是發落人的時候嗎?讓她把人都關起來,茶盅就換那套掐絲琺瑯的,若再辦不好,仔細我揭了你們的皮!」

丫鬟臉色煞白地跑走了。

蘇氏心里發堵,臉上發燒,卻還得強打精神應付客人,「讓您見笑了……」

寧海侯夫人忙打圓場,「都一樣,都一樣,誰家忙亂起來不出點事情呢,日子紅火麼,便算出點岔子也是喜事……」

蘇氏听這話听得舒心,又猛然想起送給小輩的見面禮都在屋里放著,可這見面禮一向都是隨見隨給的,又不是什麼貴重物事,哪兒有特意拉著人去哪處取禮物的道理?只得胡亂從手上擼下個白玉手鐲送給二姑娘,又褪下個寶石戒指送給五姑娘,客套幾句,才讓人帶她們去花廳寬座。

寧海侯夫人堆著笑別過蘇氏,一轉身就教訓女兒,「……都看見了?今日帶你們過來,不是讓你們有樣學樣,而是要瞧瞧那破落戶一朝升天是什麼樣子,日後難免要跟這種人打交道,可千萬得仔細些,寧惹君子不惹小人……」

蘇氏送走寧海侯夫人,轉過頭來又見一位容長臉的貴婦雍雍容容地走過來,身邊簇擁了好些丫頭婆子,另有個女子也跟在她身畔,穿戴打扮倒頗為富麗,只一直扶著那貴婦,臉帶諂媚,主不主僕不僕的,十分怪異。

蘇氏有點模不著頭腦,那貴婦身畔的婆子已說道︰「這位是左丞相府叢相爺的夫人,身邊那位是詹事府府丞太太。」

蘇氏心下納悶,叢夫人她有印象,請帖還是她親筆寫的,但這位府丞太太……她可不記得給府丞家下過帖子啊。

剛堆了笑臉過去招呼,叢夫人輕飄飄一句話堵過來︰「國公夫人今兒忙,咱們就不擾你了,隨便指個人帶我們先去坐下罷,走了這半晌,有些口渴。」

語氣竟像是使喚下人。

蘇氏臉上紅白交錯,暗自咬牙,卻沒時間也沒膽量跟她理論,堆著笑客套幾句,便讓丫鬟給她們引路去。

又應付了幾波客人,蘇氏忙得暈頭轉向,她不常出門,偶爾幾次到別人府上做客,不管是多大的場面,各府都置辦得齊整。當家女乃女乃在前頭招呼客人,高堂、主母之類就坐在後面,陪客人說話,丫頭婆子指使如儀,忙而有序,進退不亂。

這才是簪纓鼎食之家該有的氣象。

哪里像她,都是有兒子兒媳的人了,還要親自站在這門口,拋頭露面迎來送往……

蘇氏恍惚間,就稍微動了念頭,或許這一年自己對王徽的打壓是有些過了頭?萬一哪天自己死了,這偌大一個國公府該怎麼辦?誰來主持中饋?誰來教導兒孫?若兒媳婦能提得起來,那情形或許不會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可怕,反倒會更好一些?

然而這念頭僅是一閃而過,長時間積累的怨氣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消弭的,婆媳兩人間的芥蒂,蘇氏雖為主導,但王徽原身卻也不是全無過錯。

蘇氏搖了搖頭,只覺腰間隱隱酸痛,知道自己不能再久站了。

所幸時近巳時,客人已到得差不多,她就把趙婆子叫過來,讓她指個伶俐的媳婦子過來料理,她則回房稍事休息,再打疊精神前往花廳應酬。

#

王徽作息向來比較固定,晚上亥正睡下,早上卯正起床。

雖然今天智性過來**,與她而言也是個大日子,但她也並沒因此就亂了作息,依舊按著點被生物鐘叫醒,洗漱晨練吃飯,還檢視了一遍三個丫鬟的功課。

而後就吩咐,「姚黃去開了衣櫃箱籠,趙粉取了首飾匣子來,魏紫過來幫我梳妝。」

三個妹子各自對視一眼,均覺有趣,自從少夫人轉性後,還從未見她認真梳理打扮過,在家就扎個馬尾穿件寬袍,出去就著了男裝,除去八月十六去見蘇氏那日,接下來就沒怎麼開過櫃子,更別提那些胭脂水粉、簪釧釵環了。

姚黃膽大,就笑道︰「我們還道沒什麼事能讓少夫人上心,可今兒您也要仔細穿戴,妥帖收拾,可見那位大和尚確是來頭不小。」

「那是國師,什麼大和尚,沒大沒小的。」魏紫就斥她一句。

王徽卻轉過身來,正色道︰「我素日無事,自是不耐那些釵環錦繡,丁零當啷的,怎麼舒坦怎麼來。只今時不同往日,國師駕臨,京師有頭有臉之人齊聚于此,雖都為女眷,閨閣流言卻最是厲害。我便是再不喜蘇氏,眼下也終究還得依托著孫府過活,蘇氏舍得下老臉在人前出丑,我卻須得愛惜羽毛,以前他們瞧我不起,那是逝者不可追,如今可萬不能再重蹈往日覆轍。」

姚黃吐吐舌頭,收了嬉笑,魏紫趙粉也各自屏聲斂氣。

「所以我就算是再不耐煩梳妝打扮,今日也決不可怠惰。」王徽散了頭發,拿著牙梳細細梳理,看她們還愣著,就嘆口氣,「還杵著做什麼,快去呀。」

姚黃趙粉就趕緊出去了,魏紫接過牙梳替她綰發,默了半晌,終是忍不住問︰「少夫人既與國師交好,今日他老人家就必會為您出頭,便算是素面寬袍出去了,國師吉言一出,那些人也只會覺得您與眾不同、倜儻不群,又何必勉強自己梳妝?」

王徽一笑,輕輕搖頭,「你又不是那些人,你怎知她們會覺得我與眾不同倜儻不群?」

魏紫動作一頓,知道自己這話有些不妥,還是抿了嘴小聲說︰「我覺得是啊……」

王徽听出她話里對自己的維護,心中頗暖,拍拍她手,「我們眼下人微言輕,須得仰他人鼻息而活,小處或可不必委屈自己,但今日**,茲事體大,切不可因自己一時好惡而留下隱患,遭人詬病……」

魏紫咬唇不語,心情有些低落。

王徽拿起一面靶鏡,這是蘇鍔贈與的禮物,乃是西洋舶來的水銀鏡,照影清晰,縴毫畢現,他本想送她一面大鏡,王徽卻覺不方便帶回府,這才只要了小巧的靶鏡。

鏡中這張臉,與自己上輩子十五歲時一般無二,雙瞳濃黑,長眉入鬢,薄唇鋒銳,唯一不同的,就是這輩子右臉上多了那道淡淡的疤痕。

她埋在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

終有一日,她定要問鼎那至尊之位,不必看人臉色,亦不必勉強本心,只管痛痛快快將自己一身所學、一身本領,施于這廣袤疆土,普惠萬民。

不是前世,就是今生。

魏紫為她掃了雙眉,並未畫時下流行的柳葉或遠山,只讓那雙劍眉更黑了一些,看著英氣許多,又用細粉薄薄搽了一層在臉上,只蓋住那條疤痕為宜,又拿一盒石榴口脂,蘸水勻了一指,變成淡淡的檀色,王徽抿在唇上含了一會,這妝容便算上好了。

姚黃、趙粉又捧來衣飾,王徽細細看過,揀了件杏黃色繡二十四團金錢蟒的褙子,並一條湘黃織雲雷暗紋的杭綢裙,內里就穿蘇氏給的那件乳白立領中衣,梳了朝雲近香髻,戴頂瓖紅寶的牡丹華勝,再垂下兩枚紅瑪瑙耳墜,就算打理停當了。

她手頭緊,嫁妝家什又被奪得差不多,什麼刻絲妝花二色金、攢珠丹鳳金步搖,那是統統沒有,但這樣通身穿戴下來,雖不富貴逼人,卻勝在大氣端莊,再加上她多年習慣的筆直站姿、剛健步態,這些環佩妝容非但沒減她半分銳氣,反更添了雍容端肅的氣韻。

三個丫鬟都靜悄悄的,連最毛躁的姚黃都微張了嘴巴,只看著主子不做聲。

王徽看著鏡中的自己,彎唇一笑,可就連這樣柔和的弧度,也透著一股崢嶸。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