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酒吃下來，程欽又喝醉了。他少年得意,諸事順利,朝堂之上又得到了皇帝的嘉獎，封官進爵，自己也覺得滿足，立刻就有家丁快馬加鞭回燕歸城找程老爺報喜訊去了。
陳士武和方啟運的酒量好一些,特別是陳士武，已經喝光了兩壇酒,眼神終于變得迷離起來。顧青青看看天色不早,擔心他們一會兒喝醉了鬧起來,就讓較為清醒的方啟運帶著陳士武回去，她和念月扶著程欽往回走。
夜晚有點涼意,顧青青怕程欽著涼，又給他披了件衫子。程欽走得有些搖搖晃晃的，手扶著顧青青和念月的肩膀,忽然說了一句︰「與君一醉一陶然。」
這是之前顧青青在中秋詩會上用的句子，此時被程欽再次念了出來。顧青青心里一動,側過臉去看著他,夜色里,只見程欽的黑眸也正定定地看著她。這個少年這兩年長得飛快，等過完年到了十七歲，只會更高。他身形也沒有之前那麼單薄了，手臂攬在肩頭只覺得結實有力。
好不容易把程欽扶回了府里，簡單洗干淨，放在床上蓋上了被子。念月抹了抹腦門上的汗，說道︰「大少爺現在真心重了，早幾年偶爾扶著他，也不覺得什麼，這往後真是扶不動了，只能拖著走了。」
顧青青被她的話逗得噗嗤一笑。
念月洗了把臉，看看床上沉沉睡著的程欽，對顧青青說︰「要不今晚我守著大少爺吧，你去睡會兒。」頓了頓又說，「哎，我瞧著大少爺真是喜歡你，平日里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現在他做了官，約莫著老爺夫人很快就該提親事了，不過我覺得你不用擔心，將來肯定是要做姨娘的。」
顧青青心里面沉了一下，雖然書里面秦青嫁給程欽牌位的時候，並沒有提到程欽有成親，但是現在听見念月這樣一說，她突然覺得心里頭有點堵。與人共侍一夫這種事情，她決計做不出來。若是程家老爺夫人真的給程欽娶了少女乃女乃，她也只會繼續以丫鬟的身份繼續呆下去，或者直接離開，肯定不會嫁給他。
現在的顧青青對程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也喜歡他，但是還沒有到了為了他放棄尊嚴和自由的地步。作為在現世生活和成長起來的女生，她並不會只把自己栓死在一棵樹上，因為她自己也是一棵樹，沒有依靠也是可以努力生存下去的。
念月坐在程欽床邊守夜，顧青青就回屋子里睡覺去了。她睡得並不踏實，一會兒夢見霜花在哭，一會兒夢見染七渾身是血，一會兒夢見程潛陰沉地瞪著她，一會兒又夢見程桓溫和卻沒什麼感情的臉，她像是整個人漂浮在海浪上，一會兒上一會兒下，身體懸空，找不到支撐點，又急又燥之時，看見程欽微帶笑意的黑眸，她掙扎著朝著他的方向游了過去。
顧青青睜開眼楮，發現天還沒有亮。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听見院子里有動靜，于是穿上衣服下床，剛走到門口，看見念月也站在那里，轉過頭來對著她做了個手勢。顧青青走過去，院子里面月色明亮，屋檐下懸掛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芒，兩個人面對面站著。
一個是程欽，另一個卻是那個老乞丐。
顧青青忍不住走到院子里，老乞丐看見她，招了招手︰「饅頭姑娘，有陣子沒見啦！」
顧青青心情有點復雜，她看見老乞丐其實是很開心的，但是想到程欽又要繼續學武，多少還是覺得有些怪怪的。雖然不學武程欽一樣會上戰場，不過她覺得不學武會更安全一些。常年游泳淹死的，很多都是會水性的，因為不懂水性的人一般不敢下水。程欽學了武，若是以後上戰場搞不好會沖到最前面去。
但是她只是對著老乞丐笑笑︰「好久不見啊大叔。」
這里是程欽自己的府邸，所以老乞丐不需要像在燕歸城的時候偷偷模模地教程欽練武，程欽臨走前一天跟他磨了半天，老乞丐才答應一同到都城里，看樣子從今天晚上開始，程欽又要恢復練武了。
程欽練了一會兒，酒意全消，眸子澄澈。他現在的招式看起來也算是有板有眼了，老乞丐對他說︰「你練武入門有點晚，要想練成很高強的武藝也不是太容易，不過防身健體倒也是沒有問題。」老乞丐知道他現在也是做了官的人，不過對他說話的語氣並沒有變得恭敬，仍然像之前一樣。
程欽練了一套拳法，收勢站定之後說道︰「師父，你看我這若是上了戰場，應該差不多吧？」本來老乞丐不肯收徒，但是因為他一直沒有透露自己的姓名，程欽還是叫他師父。
老乞丐看看他，笑起來︰「差得遠呢！你打算靠著赤手空拳上戰場跟人拼殺？還不等你往前走動，弓箭就把你射殺了，就算僥幸沖到前面，一桿□□比你這拳頭可好用多了，戰場上都是拿命相搏的事情，一個閃失人就沒了。」
程欽嘆道︰「我會騎馬，射箭略懂皮毛，至于槍法什麼的，卻是一竅不通了，以後要請師父多多指教。」他想了想又說，「听師父這麼一說，似乎您對于戰場上的事情十分了解？」
老乞丐沒有說話，只抬頭看著天上的明月，夜色依然深沉，濃得化不開。
半晌他終于開了口，聲音低沉︰「當年我也是在戰場上廝殺過的人，不過，其實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程欽有些好奇，想繼續問下去，老乞丐卻已經站起身來，目光朝著皇宮的方向，說道︰「時辰不早了，你也該準備出發去皇城門口排隊等著上早朝了。」
顧青青和小曲把程欽送上馬車，程欽有點不想和顧青青分開，拉了她一同坐在馬車里，小曲仍然坐在前面跟車夫擠在一起。程家新買的這處宅子離皇宮不是太遠，趕過去用不了多長時間。
程欽靠在馬車里，對顧青青說︰「我覺得師父他之前可能也是做過官的，你看他又懂戰場的事情，又知道上早朝的時辰。」
顧青青點點頭︰「或許大叔是個深藏不漏的高人吧。」
馬車很快就到了城門不遠處，程欽讓車夫停下了馬車，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只見不遠處站了一排等著進宮早朝的官員，他正準備下車，听見一陣馬蹄聲，轉頭一看，只見來了幾匹高頭大馬，不等馬停穩步子，為首的一個人已經翻身從馬背上躍了下來，穩穩地落在地上。
顧青青也看了一眼，因為夜晚光線不是太好，只能看得到那人身材高大，魁梧有力，她正在猜測可能是個武官，程欽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低聲叫道︰「是燕將軍！」
程欽的聲音里充滿了欣喜和崇敬，少年清俊的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興奮。顧青青看著程欽，想起來現世那些年輕人們看見自己偶像時候的表情，大概就是這副樣子，只不過可能還會加點熒光棒和大海報什麼的，還會大聲地喊偶像的名字。少年程欽的信仰，就是面前這位燕將軍。
燕將軍下了馬就直奔隊伍而去，步子邁得又大又重，身後有人把他的馬牽到一邊去，而本來排得好好的隊伍里立刻有人給他讓出了位置，並且一群人向他行禮問候，看來這位燕將軍在朝中也是很有地位的。顧青青看了兩眼，覺得燕將軍旁邊排著的那人有點面熟，圓圓胖胖的，不就是那位很有權勢的張大人嗎？
看樣子，燕將軍和張大人似乎官職級別相當，他們倆前面基本就沒有人排隊了，後面排著的人，也不聲不響地跟他們倆拉開了點距離。
顧青青覺得很有趣，再一掃隊伍後面，就看見陳士武正朝著這邊用力地揮著手，旁邊站著的正是方啟運，她輕輕推了一把程欽︰「大少爺快過去吧。」新入職的官員們站在一起應該是沒錯的。她目光再往後看，就看見秦升穿戴整齊，一個人站在隊伍後面。
顧青青遠遠地看著自家大哥，秦升終于也看見了她。他正想把頭轉到一邊去，卻見妹妹對著他笑了笑。那笑容並沒有嘲諷的意思，雖然兄妹兩個一直有摩擦，但是此時此刻，妹妹的目光里都是善意的問候。秦升看著她，慢慢點了點頭。
程欽走到隊伍旁邊，方啟運挪了一個位子出來，把程欽拉到隊伍里。三個人低聲打了招呼，程欽的目光仍然追隨在燕將軍的身上，隔了老長的隊伍往前看。他仍然有點興奮，看來考取功名也是很有用處的，至少現在能跟偶像一起共事。
方啟運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他剛才也看見一群人給燕將軍讓位子，只覺得這個人十分霸道，就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程欽知道他對燕將軍沒有好感，于是把目光移開。這種事情要是放在以前，程欽可能會跟方啟運生氣。但是他這兩年跟顧青青接觸多了，對于沒必要在意的事情比之前放得開了，發火的頻率也變得少了很多。
程欽隱隱覺得，這個樣子其實更好，很多事情的控制力比以前游刃有余了。他現在已經不是身居深宅大院的少爺，也不再是每天丫鬟婆子哄著伺候著，以後他要面對的是勾心斗角的同僚。他雖然依然年輕氣盛，卻比之前謹慎了許多。沈芊芊對霜花和染七做出的事情，程欽都看在眼里，顧青青處理問題的態度令他折服。作為少爺，氣量總不能比丫鬟還小吧。
皇宮的城門打開了，排隊的官員們魚貫而入，程欽回頭看了一眼顧青青，那女孩站在夜色里，看不清楚面容，可是程欽覺得，她仿佛就是他的指路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