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密布, 澀風卷塵。
京城東直門連家糧倉前,二十兩馬車一字長蛇排開, 車上米糧滿載, 車轅壓地三寸有余, 車夫備馬,僕從點糧,一派忙碌。
隊伍兩側, 十八匹黑色駿馬雙側排立,馬上鏢師魁梧, 寬刀凜凜。
隊首, 連商計的六名侍從正在搬運某位江南首富的外出行頭, 普形、從疆四個鏢師手持馬韁站立一旁, 一邊圍觀一邊嘖嘖稱奇。
「我的天,這連老爺是要搬家還是咋的?」
「桌子、椅子、茶壺茶碗鍋碗瓢勺也就罷了, 怎麼還要帶一張紅地毯?」
「哎呦喂,如此招搖,難道就不怕被搶了?!」
「嘿, 這連商計是有名的愛招搖,有一天招二十撥山匪的戰績, 沒在怕的!」
四人正說的熱鬧, 就見舞江嵐快步行來, 低聲道︰「可都準備好了?」
「好了,總鏢頭。」四人抱拳。
舞江嵐點頭,轉目看了一眼身後的車隊︰「這一次賑災糧護鏢, 護的是陝西鳳翔府災民的性命,定要萬無一失!」
「是,總鏢頭!」四人定聲齊喝。
「好,準備出發。」舞江嵐翻身上馬。
「等一下——」
突然,一道大嗓門破雲呼嘯而來,震得整個車隊都是一晃。
街道南邊奔來一車一馬,駕車的車夫一襲黑衣,表情陰冷,馬背上的人,頭戴黑紗斗笠,青衫飄逸,腰懸寶劍。車窗里正探出一個腦袋,舉著木質的大喇叭喊話︰「舞鏢頭,等等我們!」
「尸大俠,郝少俠?!」舞江嵐微顯詫異,忙策馬上前「你們怎麼來了?」
「郝少俠,你們是不是來給我們送行的啊?」普形四人湊到馬車前,熱絡招呼道。
郝瑟收起喇叭,嘆了口氣︰「哎呀,還不是某人,一听說舞鏢頭你要護送賑災糧去陝西,每天是茶不思飯不想、鼻子不是鼻子眼楮不是眼楮天天給我們找茬,老子實在是不堪其擾,想著與其在家里受罪,不如—— !」
一扇算盤將郝瑟懟回了車廂。
青蔥手指撩起車簾,顯出謙謙柔弱的書生俊容︰「小生夜觀星象,見此行有血光閃現,惟恐賑糧有失,與尸兄商議之後,決定與舞鏢頭一同護送賑糧上路。」
舞鏢頭一怔,隨即一笑,抱拳提聲︰「多謝文先生,多謝諸位!」
「文書生你能不能別這麼別扭啊,擔心人家就明說,非要說一大堆有的沒的——啊!」郝瑟剛鑽出半個腦袋,又被文京墨一肘子搗了回去。
「師父,你少說兩句吧——」
「小郝,敷雞蛋。」
「幼稚!」
車內傳出三道嗓音。
普形、從疆四人互相打了個眼色,望著舞江嵐眉飛色舞。
舞江嵐干咳一聲,雙頰微紅。
「舞鏢頭,時辰不早了,還是快快出發吧。」連商計首車中探出腦袋,一臉憂色,「若是誤了行程,夜間無法抵達驛站,怕是會召來山匪啊。」
「山匪?」普形四人對視一眼,眨了眨眼皮看向舞江嵐。
舞江嵐眉峰一凜,振臂高呼︰「展旗!」
「展旗——」四方鏢局十八名鏢師提聲大喝,拍鞍騰空而起,將背後的十八桿鏢旗插在了車隊馬車之上。
長風嘯鳴,十八面旌旗迎風招展,烈烈作響,「四方鏢局」四枚大字輝映怒雲沉空。
「四方鏢局所行之路,從未有盜匪橫行!出發!」舞江嵐提韁勒馬,揚眉一笑。
「出發——」十八名鏢師齊聲大喝。
「舞鏢頭果然好帥氣!」宛蓮心扶著心口花痴道。
「是吧是吧,超級帥的!」郝瑟小雞啄米點頭狀。
「帥氣是何意?」朱佑樘問道。
「帥氣就是——」郝瑟兩眼冒星星,「像為師我這顏冠九州帥裂天穹—— !」
「郝兄,你給小生閉嘴!」
「郝瑟,莫要教壞了別人!」
「好苦,小南燭你給我嘴里塞的是啥子鬼?!」
「師父,你臉綠了!」
「瓦特?!」
流曦默默合上車門隔絕所有聲音,冷著臉專心駕車。
旁側馬背之上,尸天清輕笑搖頭,目光透過斗笠黑紗望向遙遠天際。
燻雲染青,山川朦朦,一片黯淡。
枯藤老樹,暮色昏鴉。
「、、——」
紛雜馬蹄聲回蕩在漫漫鄉路之上,車輪滾過之處,煙塵四起,映著暮日余暉,更顯寂寥。
朱佑樘撩起車簾向窗外看去。
但見那黃土干涸,荒風漫漫,著眼之處,樹木無皮,地無草根,只留下干枯樹枝直沖天際,將青黃色的天空割裂成一塊塊碎片。
「為何這些樹都沒了樹皮?」朱佑樘低聲嘀咕。
「因為樹皮都被人吃了。」南燭道。
「樹皮——」朱佑樘一驚,「能吃嗎?」
「若是餓的急了,莫說樹皮,就連土也會吃的。」南燭闔目道。
朱佑樘面色發白,垂下眼睫,放下車簾。
車廂內又恢復了安靜,文京墨、南燭、宛蓮心皆在閉目養神,郝瑟枕著宛蓮心的腿,嘴里扯著小呼嚕,睡得東搖西擺。
朱佑樘看了郝瑟一眼,欲言又止。
郝瑟的小呼嚕一停︰「想問什麼?」
「我……」朱佑樘說了半句,又搖了搖頭。
郝瑟睜眼,彈坐而起,撩起車簾看了一眼,眉頭一蹙︰「走了半個月,總算快到了,流曦,把咱們隨身的干糧看好了。」
「是,郝公子。」駕車的流曦定聲道。
「前方就是鳳翔府,兄弟們,打起精神來!」車隊前,舞江嵐提聲高喝。
「 !」
「阿瑟,千竹,前方半里就是城門。」尸天清策馬到車旁,低聲道,「城門外有兩隊人馬?」
此言一出,車內眾人同時睜開了眼楮。
「兩隊人馬?」郝瑟推開車門,探著腦袋瞅了半天,可前方光線昏暗,離得又遠,實在是看不真切,只能隱隱巍峨城樓佇立在陰沉昏雲之下,仿若一尊黑色的巨獸。
「!」
急速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從疆騎馬飛奔到舞江嵐身側,低聲道︰「舞鏢頭,鳳翔府知府已在城門前列隊,準備接糧。」
「城門前?」舞江嵐一怔。
「可是鳳翔府知府管仲文?」連商計從車里探出腦袋問道。
「應該是他,旁邊還有個富商。」從疆道。
「富商?」連商計疑惑。
舞江嵐點點頭,振臂高呼︰「整隊、嚴護、快行!」
「是!」
眾鏢師收緊馬隊,豎起背後「四方鏢局」的徽旗,舞江嵐一馬當先,率領車隊迎著巍峨的城門浩浩蕩蕩行去。
待行得近了,眾人這才看清,在城門東西兩側分列兩隊人馬,東隊是官兵,個個身佩長刀,容姿嚴正,為首的是一個年僅五旬的官員,後背微岣,四肢細短,短眉毛、核桃眼,大眼袋,三縷小胡掛在下巴,額頭油亮放光。
而西側這一隊,則是一排家丁護衛,個個膀大腰圓,面目凶狠,掛劍扛棒,為首的中年男子,一襲華麗錦衣,身形頗肥,肚子幾乎和連商計不相上下,五官卻是和那官兒有七分相似,只是因為太胖,臉盤繃得溜圓,就好像是將身旁知府大人的五官拆開重組到一張更胖的大餅之上,頗具喜感。
連商計車隊緩緩行至城門之前,官員抬起手臂,下令官兵橫排在前,將車隊攔住。
「停——!」舞江嵐振臂停隊。
「前方來的可是朝廷撥的賑糧?護隊的可是連商計連老爺?」官員高聲問道。
連商計忙跳下馬車,抱拳回禮︰「正是連某。」
「甚好。」官員上前,抖袍虛抱一拳,「在下鳳翔府知府管仲文,特來接收賑糧,賑糧冊何在?」
連商計示意管事魏方送上糧冊,又提聲道︰「此隊,一共二十兩馬車,五百石米糧,請管大人查驗。」
管仲文接過糧冊細細看過,又令手下士兵上前逐車核對查驗,見並無遺漏,方才在連商計的驗糧單上蓋上官印,送還給魏方。
「連老爺一路辛苦了,賑糧從此處就由官家接管。」
「有勞管大人。」連商計抱拳。
管仲文點頭,再次示意。
旁側家丁侍衛迅速上前,替換四方鏢局鏢師車夫押隊,那名胖富商翻上馬背,率著車隊轉頭,竟是朝著城門相反方向走去。
嗯?!
連商計立時就驚了︰「且慢!」
舞江嵐立即率眾鏢師圍了過去,擋住了去路。
「管大人,這是何意?,」連商計挺著大肚子沖到了管仲文面前,指著車隊大叫。
「什麼?」管仲文撩起眼皮。
「連某這可是朝廷的賑糧!你要將賑糧運到哪里去?!」
「自然是城外的糧倉。」
「城外?!」連商計雙眼暴突,「為何要去城外,不是應該立即入城,發給受災百姓的嗎?」
「連老爺,您這是說的什麼話?」管仲文皺眉,「這雖是朝廷的賑糧,可如今負責賑災的欽差大人未到,在下不過是一個五品知府,怎可私自放糧?若是其中出了什麼問題,敢問連老爺,這責任是您擔還是我擔啊?」
「這——」連商計語塞。
「朝廷的旨意是賑糧一到,即刻放糧,難道管大人要抗旨不成?!」突然,一聲高喝從連商計隊中一輛黑色馬車上傳出。
就見車門開啟,從車中躍下一名白袍少年,身後還隨有紫衣青年、美貌女子、灰衣小童,碧衣書生幾人。
剛剛說話的正是這個白袍少年,此時正怒目灼灼瞪著管仲文。
「這位是?」管仲文瞥了一眼連商計。
「是——我的遠方佷兒……」連商計暗暗抹了一把冷汗。
管仲文冷哼一聲︰「黃口小兒,懂個屁!」
「即便是黃口小兒,也知道聖旨不可違,管大人,您這般作為,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啊。」文京墨淡淡道。
「我又沒說要抗旨,本官只是說要等欽差大人來後,親自見了聖旨,即刻放糧。」管仲文道,「可如今欽差未到,聖旨未見,若是本官放糧,那可就是私放賑糧,這罪名,本官可擔不起啊。」
「欽差三日內必到,可若是這三日之內,又有人餓死在城中,這罪名,管大人可擔得起?!」朱佑樘提聲高喝。
「這個嘛——」管仲文翻了個白眼,「是本官的事兒,你管得著嗎?!」
「你!」朱佑樘氣得兩眼冒火。
「本朝規定,賑糧抵達災地,需入官庫,由當地府衙官兵查驗護管,鳳翔府的官庫設在城內,不知為何要將賑糧送往城外?」文京墨上前一步,問道。
「如今城內暴民橫行,賑糧若是送入城,定會被一搶而空,到時,讓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為了保險起見,自然要先送入郊外的民庫暫為保管。」管仲文道。
「哦~民庫——」文京墨瞥了一眼領頭的富商,「這位想必就是的管大人的胞弟管仲武了吧,听聞是陝西境內數一數二的米糧商人,想必對保管賑糧頗有心得。」
「這位先生客氣了,在下自當盡力。」富商管仲武抱拳。
「如今,連老爺可還有疑問?」管仲文一臉不耐煩。
連商計臉皮抽了一下,看向舞江嵐和文京墨。
文京墨眯眼,微微點了點頭。
「放行!」舞江嵐提聲。
眾鏢師這才讓開道路。
管仲武冷哼一聲,率領一眾家丁押著賑糧隊伍駛離,融入濃濃暮色之中。
朱佑樘定定看著糧隊離去方向,雙眉緊蹙。
「反正都是他們兄弟的地盤,送到城里還是城外,恐怕沒什麼差別……」郝瑟嘀咕。
「連老爺,本府尚有急務,就先行一步了。」管仲文朝連商計一抱拳,登上轎子率領一眾官兵迅速入城。
「那我們也進城休息一下……」連商計話未說完,就見那城門吱呀呀亂響,踫一聲合緊,連條縫都沒留。
連商計︰「……」
郝瑟一行︰「……」
舞江嵐一隊︰「……」
「仙人板板,這是啥子意思,轟人走咩?!」郝瑟勃然大怒。
「恐怕是城內有什麼不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文京墨冷笑一聲。
「不想讓我們看到的——什麼東西啊?」郝瑟模下巴。
「這個嘛——」文京墨眯眼,「不若晚上一起去瞧瞧?」
「咩哈哈哈,好主意!」
「鳳翔府城,內有八街六十八巷,分為東西南北四區,其中南區為府衙所在,旁多居鄉紳商賈,西、南區多為平民,北區則比較貧亂。」
城南三里郊外,文京墨用樹枝在地面勾畫出一張大略的鳳翔府城地圖,為眾人一一講解。
旁側眾人圍蹲一圈,連連點頭。
「所以我們的重點應該是去南區的府衙。」郝瑟抱臂道。
「應是如此,不過——」文京墨頓了頓,「小生總覺得此城有異,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啊啊啊,斂風樓的消息傳不過來,真是讓人著急!」郝瑟抓頭發。
「看來此次斂風樓的麻煩可不小啊,這麼多日子了,怎麼消息通路還未恢復?」普形嘆氣道。
「此次發災的慶陽、平涼、漢中和鳳翔四府,看似與京城相距甚遠,但實際上卻與宮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文京墨道,「諸府官員皆以鳳翔府管氏兄弟為首,拜在了那位萬歲閣老的門下,而萬安則是——」
「萬貴妃的得力干將。」朱佑樘凝聲道。
文京墨一挑眉,點了點頭。
「怎麼哪哪都有她啊——」南燭白眼。
「待午夜時分,尸某就與阿瑟、千竹、流曦一同去城內一探。」尸天清道。
「師父,我也要去!」朱佑樘沉眉,「我必須去!」
郝瑟抓了抓頭,看了尸天清一眼。
尸天清凝眉片刻,點頭︰「流曦,你保護小堂,不可有絲毫閃失。」
「是,公子。」流曦抱拳。
文京墨看了幾人一眼,嘆了口氣,看向舞江嵐︰「舞鏢頭,就勞煩你和諸位兄弟在城外接應。」
舞江嵐定定看了文京墨一眼,點了點頭,回頭對普形四人道︰「普鏢頭,稍後你和兄弟們在城門外候著,負責接應,舞某陪文先生他們一道入城。」
一瞬詭異沉寂。
普形四人外加一眾鏢師目光唰一下看向文京墨。
文京墨雙眼繃得溜圓,直直盯著舞江嵐。
舞江嵐回頭一笑︰「文先生去我不放心。」
文京墨慌亂移開目光。
「喲~」一眾鏢師開始起哄。
「噫~瞧我這一地的雞皮疙瘩!」郝瑟迅速融入鏢師隊伍開始吹哨起哄。
一片哄笑聲中,流曦起身,無聲無息飄到宛蓮心身後三步外,低聲道︰「你在城外,也要小心些。」
「我知道,不用你說。」宛蓮心嘀咕。
流曦點頭,抱臂倚樹不再說半句話。
宛蓮心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黑衣青年,嘴角勾起甜美弧度。
另一邊,南燭和朱佑樘對視一眼,同時湊到了還在研究地圖的尸天清身側。
「何事?」尸天清一怔。
朱佑樘和南燭的臉皮頓時垮了,皆從對方眼中看到「朽木不可雕」五個大字。
南燭︰「尸大哥——你看看人家舞鏢頭。」
朱佑樘︰「起碼也要學學流曦大哥啊……」
二人說著,四只眼楮頻頻瞄向人群中起哄的郝瑟。
尸天清眨了眨眼,隨即明白過來,耳根慢慢紅了。
南燭︰「尸大哥,快啊。」
朱佑樘︰「拿出你平日夸師父的口才!」
尸天清干咳一聲,閃身到了鏢師隊伍外圍,嘴巴張合數次,就是沒聲,最後還是幾名鏢師發現了尸天清,忙將郝瑟喚了出來。
「尸兄,咋了?」郝瑟問道。
「阿瑟……我……稍後入城,小心……」尸天清結巴半天,可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嗯?」郝瑟歪頭,看著眼前臉皮愈來愈紅的絕美青年,一錘手掌,「我懂了!」
「啊?」尸天清猝然抬頭。
「放心,萬事有本大俠在,一定護尸兄你周全!」郝瑟一把摟住尸天清肩膀,咧嘴一笑。
融入陽光熱度的呼吸吹在耳畔,頓將尸天清一顆心吹得亂七八糟,嘴角不覺上勾,紅臉點了點頭。
一旁圍觀的兩小只︰「……」
「這個……和預想的不太一樣啊……」朱佑樘抓頭。
南燭扶額︰「路漫漫其修遠兮——」
作者有話要說︰ 還記得嗎,墨兔嘰說過,本兔非常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