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9年,倫敦,深夜,公寓里。
赫爾曼筆直端坐在沙發上,穿著整齊,神情肅穆。
今晚的夜色格外明亮,可以清晰勾勒出倚靠在窗邊的曼妙身影。她的姿態慵懶,散漫,頹廢,像極了喝醉酒的詩人。濃密的淺棕色長卷發蓬松地搭在肩膀上,她正對著月光,微微閉著眼,睫毛安靜地垂落,側臉被鍍上一層昏黃曖昧的光暈,看上去仿佛是古舊油畫里的女郎,有著一種天生的優雅著的墮落感。
他拿出懷表看了一眼,已經過了十二點,依舊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赫爾曼不驕不躁,目光落在安琪拉身上,帶著思考。說實話,他們二人單獨相處的時間並不多,通常都是在案發現場或者是在案發現場的路上。如果不是遇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她也並不是喜歡主動開口的人。他們之間最常見的相處模式就是他直言詢問,她拐著彎兒回答,她出難題,而他負責解決難題。
他還從來沒有如此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與她無言咫尺相對。
他其實有很多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卻和凶案無關,而這會引起她的警惕。于是赫爾曼沉思了半晌,選擇了一個相對正常的,她會回答的疑問——
「真正的安琪拉•伍德,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緩緩睜開眼,側過臉,眼楮微微彎起,「唔……讓我想想……我該怎麼形容呢?」
「——是的,她很美味……」惡魔眯起眼楮,蜜黃色的瞳孔在月色下有種通透奇異的光,「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她是個孤兒,出生起就失去了眼楮,不過我想正因為她是盲女,才會看不見世間如此丑惡,保持著令人不可思議的純淨心靈——」
她聳了聳肩,露出一個不太愉悅的表情,「照你們人類的話來說,安琪拉•伍德,是個難得的大善之人。嘖,你懂的,我雖然對這樣的靈魂情有獨鐘,可這也意味著我根本無法因為金錢,權利,愛情這些無聊的東西而引誘她……她根本對這些不在乎,她甚至寧願在街頭賣花為生,一頓只吃一個黑面包,也不願意成為一個滿肚子流油富商的情婦,過上你們眼里更富足的生活。」
她嘆了口氣,一副傷腦筋的模樣,「可我不願意放棄這樣的……唔,美味。沒有辦法,我只好從其他人身上入手。」
「她有一個很疼愛她的老婦人,生著重病。于是我告訴她,如果她願意和我簽訂契約,我可以立刻讓老婦人變得健康起來——」
她的笑容甜美而詭異。當然了,惡魔口中的「健康」和人類所理解的意義有所不同。只要能走能跑能說話,至于有沒有思想,是否會成為行尸走肉,這可就不是他們會關心的問題。
「可惜,她沒有上當。」
她苦惱地撐著臉頰,抱怨道,「您瞧,這就是我為什麼既痛恨又喜愛你們這種人……你們太聰明,以至于很難受到欲-望上的誘惑——就像我親愛的安琪拉,她認為如果老婦人最後能夠得到平靜地死亡也不失為一種恩賜與救贖,她不願意疼愛她的長者繼續在這個世上受苦——她拒絕了我的條件。」
「見鬼的恩賜,見鬼的救贖,」她忿忿道,「天上那個家伙才不會對你們降下神光,即使你們全部滅絕了也許他都不會多看一眼……噢是的,他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創造神。」
「和他相比,我們可顯得有人情味兒多了。」她攤了攤手,「所以,沒辦法啦,為了得到她,我只好不停換著軀殼,攝入那些寡淡無味的連食物都稱不上的垃圾,只為接近她,更了解她……不得不說,我做這樣的選擇非常正確。」
「我發現了她的弱點。您一定會對此而感到驚奇。」
她露出一種可以稱之為贊嘆的神色,她很少對人類這種生物有如此高的評價,「她發現我了……您能想象嗎?——我是指,真正的我,即使她根本看不見我。」
「可她居然真的‘看’到了我。」
「她甚至喊出了你們為我取的名字。」
「這可真……令人驚喜——我遇見過這麼多人,她是第一個能夠做到這一步的人類。」
「我幾乎都要懷疑她是不是又一個上帝的陰謀,僅為我量身定做的糖衣毒藥。」
她嘆了口氣,「可我根本沒法拒絕她,您明白嗎?即使她是毒藥,我也會心甘情願地吃下去。」
「和其他那些平平無奇的人相比,她的願望簡直令我驚奇……驚奇到可笑。」
她忍不住輕笑出聲,「她願意把這具年輕美麗的軀殼和她那舉世罕見的靈魂完整地交給我……只為了在接下來的五十年里,我再也不能對任何一個人‘下手’。」
「您瞧,這難道不是很有趣嗎?」
「一個能夠目睹疼愛自己的親人在身邊痛苦死去不願意伸出援手的姑娘,卻為了整個人類而心甘情願地奉獻身體靈魂,將我囚禁五十年。」
她笑了笑,神情很奇異,「她說她第一次‘看’見我就記住了我的氣味,不論我是什麼身份,什麼面目,她都能第一時間認出我……嘖,您說,這麼獨特的人,我怎麼能夠放過她呢?」
她聳了聳肩,「好吧,五十年就五十年。對我們而言,這個交易其實很劃算。」更別提,即使她不會主動出手,也總有一些蠢蠢欲動的食物會因此而找上她。
吃掉了她,那樣的美味……足夠她在接下來的三十年內都不會再感到饑餓。她暫時喂飽了她。
只可惜人類似乎很瞧不上女性,她們明明孕育了整個種族,地位卻一直堪憂。如果安琪拉•伍德是一個健康強壯的男人,以她的悟性和天賦,她大概最終會成為最接近神的那個人。
慶幸她及時發現了她,尚在她弱小得不堪一擊的時候。
她嘆了口氣,「之後很多年,我就再也沒遇到過她那樣讓我不顧一切的人了。」
寡淡,乏味,無聊,味同嚼蠟……在她之後,就全都是這樣的令人難以提起胃口的家伙。她簡直是養刁了她的口味。
赫爾曼下頷緊繃,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在她用這樣的語調說出這番話後,他仍然不可抑制地感到了心悸,慶幸的心悸。他緊緊盯著窗邊的少女,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微啞——
「那麼貝德萊姆的院長呢?」他問,不放過她面上絲毫變化,「他又是誰?」
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隱約發現了那位老人身上的不對勁,他似乎知道些什麼,卻仍然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待了二十年。
提起這個人,安琪拉有一瞬間的迷茫,她似乎是回想了片刻,露出恍然的神色,「噢……他啊……唔……他是一個稱職的守護者,以及一個不錯的玩具。」
沒等赫爾曼繼續問下去,安琪拉就主動開口,興致勃勃地告訴他,「您知道嗎,其實在我吃掉她二十年後,我又感到了饑餓,可是沒辦法,誰讓我是一個忠誠可以信賴的伙伴呢?……我盡量遵守著承諾安安心心地待在那兒……唉,可您明白的,那里實在是太無聊了,很少能有人來陪我玩兒,雖然後來來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可他們不久後都變得都殘缺不全,讓我胃口全失……」
這世界只是一個大瘋人院,沒那麼瘋的人被比他們更瘋的人鎖在這里。她覺得這些人其實都很有意思,其中不乏在某個領域可以大展天賦的天才人物,她十分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被人送到了貝德萊姆關起來。她遇到過幾個特別有趣的人類,可惜他們中的很多人在醫生的「治療」後都喪失了令她感興趣的部分,她喜歡完整無缺的食物,而他們無法及格。
院長是其中比較特殊的一個。
他不是被法官判定被「瘋子」強制送進來的。他是自願來到貝德萊姆的。而且他的身份令她一度很感興趣。
「他是一個矛盾重重,但不乏魅力的小伙子,」安琪拉這麼形容他,「他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職業,牧師?主教?不不不……更準確而言,驅魔人?」
她回想了一下,「似乎……他還是其中比較出色的一個,我記得當年很多人都听說過他的名字。」
驅魔人?赫爾曼微微一愣。這的確是一個非常特別的職業,雖然不隸屬于教廷,卻和他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通常有著堅定的信仰,強健的身手以及對魔鬼憎惡無比的情緒。成為一個合格的驅魔人需要非常苛刻的條件和無比嚴酷的訓練,他們享有很高的殊榮以及眾多神之教徒的資助,一生都在與魔鬼和邪惡生物斗爭,以至于最後幾乎所有驅魔人都不能壽終正寢。而且因為這種職業特殊性,他們通常都不會成家,甚至留下後代,往往都是孤獨一生。
「可他居然暗地里娶了一個漁女為妻,還生了一個兒子。」安琪拉興致勃勃,「這簡直就是給他的仇敵留下把柄,您覺得呢?」
當然。赫爾曼心里這麼回答。驅魔人的敵人可不僅僅是無形的生物,即使是天使,也有被誘惑而墮落的一方。更別提內心充滿了欲-望的人。
果不其然,那位著名的驅魔人被一位受賄的主教所出賣,他眼睜睜目睹他妻兒慘死,尸體被低階惡魔啃噬干淨。那一刻,曾經無比堅持的信仰轟然崩塌,他親手焚化埋葬了親人的遺軀,用了五年時間將和主教做交易的那位惡魔打下深淵,揭露了主教的**和罪惡。最終,孑然一身的他無處可去,無人收留,他來到了貝德萊姆。
他從那個惡魔口中听說了一個消息︰一位深淵領主穿過結界悄聲無息地來到了地面上,和一個人類女孩簽訂了契約,被困在了血肉之軀里。即便如此,也沒有多少大惡魔敢去打擾她,對那一位的了解顯然這些深淵生物知道得更多,在他們出生之前她就已然存在了很久,她擁有的力量讓人難以想象。在沒有完全的把握之前,誰也不敢去招惹她。
可他早就一無所有,無所畏懼。他知道惡魔都是極其狡猾而且不安分的生物,別說五十年,他們肯乖乖待在人類軀殼里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年,除非她別有陰謀。他費盡心思打听到了她的消息,然後來到貝德萊姆,決定親自鎮守她。
那個掛在門上的全銀十字架,經歷了聖水和幾代驅魔人血液的洗禮,獨具威力。
而他則成為了臭名昭著的瘋人院的院長,以後半生的代價來為曾經的年少輕狂贖罪。
為了不讓魔鬼走出一步,他甚至和她做了交易,親自加固了安琪拉的契約,確保她完全被禁錮在人類的軀殼里無法逃出。
「他帶給了我很多樂子,」她這麼說著,用一種平淡無奇的語氣,「他不敢到最後把靈魂交給我,怕我失去耐心掙月兌出去。于是他每一年讓我吞噬一部分靈魂,吊著我的胃口……嘖,雖然他和我的女孩相比差得遠,可在踫到下一個美味之前,尚能作為飯前甜點來飽飽肚子。」
她微笑著看向赫爾曼,「所以在看到你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終于能夠暫時休息一會兒了。」
他一眼就瞧了出來,赫爾曼•格林會是下一個她感興趣的食物。在此之前他就對他做過了多方調查,並且堅信這個年輕人會得到惡魔的青睞,即使這種殊榮誰都不想要。
而惡魔,只要看上了她鐘愛的食物,就會暫時變得溫順安分下去。換一種說法,他想要赫爾曼以身飼魔,將她繼續困守下去。
作為驅魔人,他親自見證過當魔鬼被釋放後能夠造成多麼可怕的慘劇,他決不能容忍這種事第二次發生。
他簽訂了無責任協議,任由赫爾曼將她帶走。而就在當晚,她就去收走了最後一絲美味,賜予他永恆的平靜。
「為什麼他不親自將你送入深淵?」赫爾曼問,平靜無波。
安琪拉倏然笑了,「噢親愛的,你這樣的語氣會令我傷心的,瞧瞧你,明明如此喜愛著我,卻總如此冷酷無情——」
「回答我的問題。」他說。
「好吧好吧,」見對方根本不動容,安琪拉悻悻地點了點鼻子,撇撇嘴,「你知道的,探長先生,一旦人類從那樣狂熱而愚昧的信仰崇拜里月兌身後,往往能夠發現更為廣闊的天地,他看到了更多……比如,有一些頑皮的家伙,打破了界限,順著空間缺口爬到了地面上來。」
「而人類,無法殺死惡魔。」
她看上去很幸災樂禍,「您也直到現在的教廷是個什麼模樣,就像一個從根部開始腐爛的隻果。你們永遠忙著和自己人爭斗,從這方面來說,其實你們和我們也沒什麼兩樣,不是嗎?」
「又有多少人願意真的相信‘惡魔’的存在呢?即使他親眼目睹,到了最後也多半會自欺欺人。我想您對此應該再了解不過了。」
「他啊,是一個不再指望上帝救贖的聰明人,」安琪拉眯起眼,「而人間,永遠無法容納兩個大惡魔並存。總有一個會成為人間主宰,而另一個淪為被消化後的廢料渣滓。」
「他想借我的手,來拯救你們呢。」
「不得不說,我還真的不想拒絕他這個合理的要求呢。」
「畢竟,安琪拉那樣的極品舉世難尋,百年不得一見,能夠吃掉一個已經是大大的幸運。而在此之前,相比一些寡淡乏味的餐前來說,我的同類……也許更加營養豐富呢。」她舌忝了舌忝嘴唇。
赫爾曼沉默半晌,他艱難地消化著這些消息,逐漸把它們理會清楚。直到過了很久之後,他才輕聲開口,用一種帶著不解和迷茫的語調。
「為什麼你會覺得……你會贏,而不是他們?」
「他,」安琪拉著重強調著字眼,「不是他們。」
赫爾曼一頓,似乎明白了她想說寫什麼,渾身繃緊,「你——」
咚咚咚。
深夜,傳來沉悶的敲門聲。
「啊~」安琪拉笑彎了眼楮,「正好說到了她呢,探長先生,別緊張,我想,我們大概又多了一位盟友呢。」
赫爾曼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握緊槍,頓了幾秒,站起身,打開了門。
門外,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佇立著。
他抬起頭,一雙微笑的紅色眼楮。
「晚上好,」他說,語氣輕快,「……親愛的格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