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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日半山的光景,少年在清苦的藥香中幽幽醒來。

多年流落在外,他保持著極度警惕的性子,神智已然蘇醒,卻下意識地延續著平緩的呼吸。果然听見了一個嬌俏的女聲,他記得,是那個人的侍女。

「小姐,作甚親自幫那小子煮藥,就算怕那舊館的人下毒,這髒累活計也該由我來做。」

她也在?

屋子里有三人,他卻只听見侍女的聲響,那個人內力深厚斷非江湖常人能及,沒想到卻幾乎臻入化境,連呼吸聲都已听不分明。是了,就連舊館的人在她面前都不敢開口要人,他果然沒選錯人。

他听不到她的回答,訝異了一瞬,忽然又想起之前流傳在江湖上關于妙風使的故事——其父安百川而立之年坐上天機盟盟主之位,愛妻在生下安寧後去世,至今未娶。安寧在四歲時遭到安百川仇敵冷四娘迫害,中了劇毒,,即使盟主連夜將她送往舊友無量山青衣侯處,花費無數天材地寶救回了親女,命是保住了,卻毒啞了嗓子。雖然後來毒性褪去,慢慢能夠開口說話,她卻已經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只願對親近之人有只字片語罷了。

可她竟然為他開了口?

莫非她已經知曉了?

咕嚕嚕熱水翻滾的聲音,她在親自為這個從乞兒窩里逃出來的少年淨手煮藥。她在無量山上待了多年,師傅青衣侯在半片山頭都種滿了藥材和蔬果,可她只管品相從不屑親自動手培育。在練功之余,除了照顧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師傅平日起居,安寧還需每日照顧那些地里的名貴藥材以及蔬菜瓜果,早已是半個大夫及農夫。

她的手握過劍,翻過泥,拔過草,手掌和指月復都留下過厚厚的繭。可青衣侯是個極愛美的,自然不會容允愛徒修長的手指有這些缺點,于是都用藥材煮水將它們細細抹去,並囑咐下山後也需常這麼做,女兒家得比別人更愛護自己。她慣常是個听話的,師傅之言從不敢違逆,因此平日里出去,常人一看她細女敕的手掌和指尖都會以為這是個嬌嬌大小姐。

可侍女芳歇知道,安寧日常從不讓人服侍她的起居,院子里還有一大片瓜果園,都是小姐親自種下的,每日細心澆水施肥驅蟲,長得比街上拿出來賣的蔬果還要好。自幾年前小姐下山歸莊後,芳歇雖說是個侍女,卻從未被小姐斥責過。安寧性子溫軟又好說話,遇上心直口快脾氣焦躁的芳歇都是哄她的那個,這樣如竹挺秀如水溫柔的人,她再不潑辣些,護著她些,那些看小姐心善的魍魎鬼魅指不定哪天就會欺到她的頭上去。

因此她百般看這個小少年不順眼。

渾身又髒又亂,臉色顏色倒是還好,五官瞧著端正,只是心思太重了些。雖說芳歇常年被小姐寵著脾氣不好,可她畢竟是盟主莊上的人,能被盟主選上的家生子哪有可能真是個沒腦子的?她自然看得出這個少年是不知從哪里打听出的消息,知道每月初十安寧都會泛舟洛河,以祭亡故,這才故意沖了過來,掐準了時間,發出響動令小姐出手救了他。

可她不明白的是,雖說小姐脾氣極好,剛下山在江湖歷練的兩年,被隱世的璇璣門主贊過「有赤子之心」,可這並不代表她就是個好糊弄的。她心思比常人更通透,自然也看出了這些算計,往常小姐是斷然不理會的,可如今——?

芳歇嘟噥地拉長了聲音,「小姐——您這樣搶了我的活計,若讓我被莊主訓了可如何是好?」

安寧聞此,低頭微微一笑。她垂下的眼睫俯下一片淡然的光影,彎起的唇角隱約有兩個小小的梨渦,笑意又輕又軟,臉在雕花窗透出的斑駁光線下白得幾乎透明。她拿著小蒲扇輕輕搖著將火燒旺了些,氤氳的蒸汽將她的側臉渲染成一幅山沉月靜的水墨畫。

芳歇這樣說,她也只不過是搖頭笑了笑,她的聲音比尋常女子更低,微啞,緩緩道來。

「不過是個,可憐人罷。」

少年呼吸一頓,這小小的瑕疵立刻就讓習過武功的芳歇發現了。

她冷哼一聲,故意放大了聲音,不滿道,「什麼可憐人?小姐,我看您就是心腸太好,容易被那些湊上來居心叵測的人騙,您在這里辛辛苦苦地熬藥,那晌被人救了不感恩也就罷了,還裝睡偷听人家講話……小姐,我看等那人傷好了,仁至義盡了,就趕他出去罷。」

安寧早就發現他醒了,卻不戳破,只是慢慢搖著扇子煮藥,神態悠閑極了。

這般明顯挑刺的話,少年也無法再裝下去了。他睜開眼,看了頭頂多是普通人家所用的床褥布料半晌,撐著隱隱作痛的傷口艱難地起身,抬眼望過去。

他感覺到有人為他清洗過,還換了一身中衣。若放在幾年前剛懂事的少年也許會面紅耳赤,可他面色變也未變,一雙比墨水還要濃黑的眼楮定定地看著安寧的背影,直到芳歇眉頭打結,才緩緩道——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十二歲少年聲音算不得好听,又長時間顛沛流離,嗓子飽受折磨,說出來的話低而嘶啞,有如刀磨。可他的語氣很沉,仿佛每一個字都是排除萬難才能道來,他的目光過于深,完全不似少年活潑,不曾從她的身上移開,一字一句,宛如烙刻。

「舒良緣,乃我生母。」

芳歇吃了一驚。

舒良緣?這不是那位前兩年死于宮中大火的那位純貴妃的閨名麼?

芳歇知道那位美貌傳于西樊的貴妃之名並非偶然,而是因為,這位貴妃在未入宮之前,還是待字閨中的翰林大學士嫡女時,有一段扮成少年游歷江湖的日子,在那時候和當時年少的安百川結為異性兄弟。芳歇那時還小,只遠遠見過一面,隱隱記得是一位頗為沉靜端方的客人。後來進了宮後就慢慢少了和盟主的聯系,前幾年毫無來信,直至傳來純貴妃所居的宛良苑失火的消息。

既然他是純貴妃的兒子,那他不就是……

少年眨也不眨地看著安寧,听到他那樣說,她只是頓了一頓,爾後將蒲扇交于侍女,慢慢轉過身來,抬眼看著他。

他自小在宮中見過無數以美貌自恃的妃嬪,流落在外後也或遠或近地瞻仰過所謂江湖四大美人的容顏,可若論容貌對于常人而言確是美的,但在他眼中卻不及他生母十分之一,他看著那些女人搔首弄姿的模樣就像看著涂滿了胭脂粉末的枯骨,留不下絲毫余香。可她,可這個人——

在這一天到來之前,他無數次听人談論起安寧的名字,她非比尋常的家世,天賜般的清奇骨骼,生來便具有獨步天下的資本。況且她幼年雖遭遇不幸,卻有幸在每年無數被送往無量山的孩子們中一眼被青衣侯所看中,傳授無量山最高深卓絕的內力功法「沐春風」,僅僅十六歲就修習到了第七層,江湖後生中無一不望其項背。她十四歲下山游歷,不過兩年,就博得無數美名,所有人都仰慕其容顏和品格,出生世家以貌美和詩畫著稱的清河郡主都不敢攝其鋒芒表示願以手帕交相待,他一直以為這只不過是江湖人對于傳奇的向往,那天只隱隱瞥見,模糊不清,而今日——

她的確當得起閣老那一句,「真天人也」。

真正的美麗向來並非只是一副面孔,他睜開眼首先看到的不是她的五官,但閉上眼也能描繪得出她的容顏。

如簌簌悠行于青石松竹下的晨風,似皓月積雪山下融化的彎澗細流,是空山新雨,潤入晚秋。

被她近在咫尺的琉璃眼眸攝住,他不自覺地微微松開了手。

安寧凝視他的面容,她的眼角眉梢還殘存煮藥時裊裊飄出的水汽,細長的白色羅帶松松懶懶地束起鴉黑長發,一縷飄然落至臉旁,青襩uo?猓?鬩萑韁瘢?嶸?潰骸氨惆涯閼硐碌呢笆啄貿隼窗鍘!包br />

他頓時臉色大變!

「匕首?!」芳歇也是大驚,少年的洗漱是由一個下人代為完成的,她卻還不知曉他哪里藏著刀。她頓時怒目而視,喝道,「好一個以怨報德的白眼狼!」

少年臉色慘白,卻沒有任何解釋,抿緊死白的嘴唇,沉默不語。

安寧抬起手,芳歇頓時噤聲,眼里卻止不住的怒氣,如利劍刺入他的胸口。

安寧並不生氣,眼眸清清淡淡的,只是悠然地開口道,「有這般警惕,不錯。」

「小姐!」

安寧朝她笑了笑,芳歇頓了一下,咬了咬嘴唇,還是不甘不願地嘟嘴退了一步。

卻听她溫和地問道,「你說你是良姨之子,可有憑證?」

「有。」少年嘶啞地回道。他的里衣還穿在身上,因此藏在衣服里面的匕首和信物都沒有被拿走。他從貼身的地方慢慢拿出一個被看不清顏色的綢布包裹的荷包,緩緩遞到了她面前。

在乞丐窩里待了兩年還能保住財物,他確非常人。

安寧垂眼,看到少年伸出的掌心和手指間全都是細小結疤的陳年傷痕,她並未多做他言,只是接過荷包,輕輕將它打開。

里面放著一個石榴花形狀的寶石耳墜,耳墜上一滴血跡比寶石更奪目。

石榴花,是安寧的生母最愛的花種。

她長久地凝視耳墜,心里嘆息。

西樊乃四國一域中最強盛的國度,近十年來卻因為當朝皇帝昏庸無能縱情酒色而逐漸被掏空國庫,本是亂世四方傾軋不斷,西樊內外難以太平,皇貴妃娘家把持朝政,迫害皇帝其他皇子。而純貴妃宮殿無故失火,唯有他死里逃生,流落江湖,扮作乞兒苟延殘喘,身無分文卻橫跨半個西樊來至洛河,不知隱忍算計了多久,終于將自己送到了她面前,把信物交給了她。

這卻不僅僅是個信物。

他曾是皇朝最尊貴的龍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驕子,幼年既有天才神童之稱,是除太子外最受皇帝看重的一個,如今卻一朝跌入泥沼,生母含冤而死,自身爬滿蚤。他千里而來,怎麼可能是為投奔一個早就失去聯系的生母義兄,只為早晚溫飽而活?

所有的忍辱負重,不過都是為了一朝得勢,成為笑到最後的那一個人罷了。

而一個喪母,父昏聵,娘家勢力被抄,親近之人悉數背叛、死亡的落魄皇子,要如何才能得勢,登上皇位?

安寧緩緩抬頭看他,少年卻不顧傷勢下了床,雙膝赫然跪地,發出悶響。他臉色蒼白,雙目卻深如泥沼,盯著她,緩緩低頭,額頭觸地。

「莊主曾對我生母言曰︰若有難,兄必排除艱險,不負良緣。」

他一字一句,刀割著每一寸血肉,呼吸都仿佛涌出腥氣。陌生的熱度涌上眼眶,他卻沒有閉眼,額頭重重地磕在地面,留下零星的血痕。

「若言而有信,不負良緣,請助我重回舊地,讓生母沉冤得雪九泉之下可以瞑目,我當五髒六腑,銘感大恩!」

屋內倏然一片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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