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曜走進正殿,群臣忽然間停止議論,齊刷刷的看向天子,殿中變得一片死寂。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響起將兵的喊聲,聲音整齊劃一,要求太後退居後-宮,天子親政。
群臣神情莫名,看著司馬曜,表情都有幾分隱晦。
司馬曜坐在上首,臉色鐵青,渾身僵硬。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桓容口中的「後果」究竟是什麼,也徹底打消最後一絲僥幸。
如果不宣讀詔書,不在此時退位,別說繼續做個傀儡,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在偏殿時,他曾暗暗思量,如何將桓容手中的詔書指為假,好歹拖延一下時間。思來想去,始終不得一法。
父皇去世,司馬奕可還好好的活著!
無需多費周章,只要將人接來台城,當著群臣的面說一句「禪位詔書乃廢帝前所發」,他和父皇都會被打為「篡位」之人。
會牽連當時擁立父皇的臣子?
一句「受蒙蔽,不知情」立刻就能甩鍋。甚至為證明自身清白,還是幫著桓容將他父子踩入泥立。
識時務者為俊杰。
想當初,魏主代漢,晉帝取魏,滿朝文武都是如何做的?
形勢比人強。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除了乖乖低頭,宣讀詔書讓出皇位,司馬曜沒有第二個選擇。如若不然,怕是連太極殿都走不出去!
坐在皇位上,司馬曜俯視群臣,面對指責和猜疑,始終沒有出聲。
直到桓容歸來,坐到郗愔下首,他才從沉思中轉醒。握緊禪位詔書,看向桓容坐在,剎那間對上桓容笑臉,下意識打個哆嗦,捂住仍隱隱作痛的下月復。
殿外,將兵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
樂聲和鼓聲早已經停歇,樂者和歌者面帶驚慌,低著頭,完全是一動不敢動。
司馬曜臉色更青。
看到有臣子不耐煩,已要起身發問,當即深吸一口氣,搶在對方開口之前,將詔書遞給伺候一旁的宦者,咬牙吐出一個字︰「念!」
「諾!」
宦者恭敬的捧起竹簡,上前半步,正要考試宣讀。
不承想,起身的臣子搶言道︰「陛下,歸政之事總有章程,需得太後恩許,三省擬詔!」
司馬曜內有理會,仍是對宦者道︰「念!」
宦者未做遲疑,立刻展開竹簡,高聲道︰「朕在位置三載,遇中原傾覆,胡賊盤踞,不能內修德政、外御強敵,無承祖宗基業,愧于天下百姓。
天命之歸,有德者居之。故有堯舜之賢,夏禹之治。
今仰觀天變,俯察萬民,唯行運在桓。
天棄遺晉,當歸德者。
今踵漢魏舊典,遜于洛陽,禪位于桓氏子容,歸傳國玉璽。望能北逐胡賊,興復漢室,匡復中原,再盛華夏。
詔書宣布天下,擇日定寶冊,行大典。」
詔書宣布完畢,宦者退回司馬曜身側。
殿中再度陷入死寂,殿外的呼喊聲竟也漸漸停歇。
群臣面面相覷,愕然者有之、懷疑者有之、成竹在胸者亦有之。只不過,無人應聲接旨,也無人起身出言,請天子收回此意。
桓容正要起身,卻被郗愔按住。
後者微微搖頭,旋即站起身,掃過左右文武,隨後面相司馬曜,高舉笏板,口中道︰「陛下英明。」
四字落下,無異于蓋棺定論。
桓容有實力不假,但在朝中說話的份兩依舊不如郗愔。
郗丞相正面表態,無論贊同與否,此刻都不會唱反調。
至于殿外的將兵是不是司馬曜安排,如今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龍亢桓氏和高平郗氏明顯達成默契。再看出聲附和的瑯琊王氏,以及沉默不言卻也沒立即反對的太原王氏和陳郡謝氏,眾人都是打了個激靈,腦海中迅速閃過一道靈光。
繼郗愔和王彪之之後,又有數名臣子起身,郗超即在其內。
僑姓之後,吳姓迅速加入。
自司馬曜登上皇位,這還是首次被贊「英明」,而且是滿朝文武齊聲贊同,難免令人覺得諷刺。
俯視群臣,司馬曜面沉似水。
他料到會有這個結果,可當真面對,實在讓人難以接受,其中的滋味更是難言。
當年魏主禪位,尚有臣子表示,一生是大魏之臣,不肯侍奉晉主。輪到他,自丞相以下,無一人站出來為他說話。
哪怕是個傀儡,也該有幾分香火情。
可惜,這些僅存在于想象中。他今天讓出皇位,卻徹底掃清眼前迷霧,看清滿朝文武。
視線轉向桓容,憤怒中帶著幾許陰沉,甚至還藏著一絲幸災樂禍。
登上皇位又如何?
等桓容坐到這個位置,就知道「傀儡」兩字意味著什麼。
司馬曜站起身,並沒多說什麼,無需宦者服侍,親自除下皮弁、接下佩劍。邁步走到桓容面前,雙臂平舉,深深揖禮。
「從此後,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俱托于敬道。」
桓容鄭重還禮。
這個時候推辭,未免顯得太假,也會辜負郗愔的好意。
能讓郗愔轉換立場並不容易,與其為爭虛名拖拖拉拉,不如干脆利落,省出更多時間做點實事。
「陛下放心,容定不負所托!」
禪位詔書剛剛宣讀,寶冊未立,大典未行,這聲「陛下」實屬理所應當。
司馬曜點點頭,直起身,無視兩側文武,邁步走出殿門。
從今日起,他再不是台城之主,名義上的都不是。但依舊典,不能馬上離開建康,需得暫移華林園,等桓容登上皇位,再攜家眷啟程。
如果桓容遵守諾言,他尚能在洛陽終老。如若不然,左右都是死路一條,離不離建康又有什麼區別?
多數人沒有想到,天子大婚之日會出現如此多的波折。
先是太極殿被圍,將兵叫嚷著要「歸政天子」,隨之是司馬曜下退位詔書,當著群臣的面禪位桓容。
緊接著,郗愔王彪之等分別表態,一些蒙在鼓里的人終于恍然大悟,或許司馬曜的確想搞事,卻在中途,不,或許是一開始就落入旁人的算計,一步一步陷入深坑,終得今日下場。
位列朝堂的沒有笨人。
有太極殿外一幕,司馬曜不主動禪讓,也會被群臣逼著退位,甚至重演司馬奕的下場,成為東晉第二個被廢的皇帝。
仔細想想,桓元子戎馬一生,早有代晉之意,雖志未酬身先死,其子卻代他完成宏願,九泉之下當能瞑目。
然而,想到桓容的強勢,以及手握兵權並據有荊、江等地的桓豁桓沖等人,群臣的臉色又是一變。
如果桓容登上皇位,肯定不會如司馬氏「听話」。同樣的,朝中的權柄也將重新分割。
阻攔他登位?
多數人都是暗中嘆息,搖了搖頭。大勢如此,大局已定,非幾人之力可以轉圜。
再者說,瑯琊王氏、高平郗氏明顯支持桓容。謝安剛從桓豁手中接過揚州刺使,謝玄和桓石虔一起領兵在外,彼此的利益糾葛幾乎擺上明面。
以周氏為首的吳姓名沒有明確表態,從今天表現來看,七成以上會支持「新帝」。
畢竟,從元帝渡江,王導王敦掌權,吳姓從繁盛沒落,乃至于在朝堂被邊緣化,心中積累不少怒氣,定是樂見司馬氏跌落塵埃。
太原王氏無意出頭,余下的文武多識時務,沒有主動當出頭的椽子。桓容失去殺雞儆猴的機會,未免有些遺憾。
同樣的,桓容再度警示自己,今天邁出這一步,實際上並不代表成功。一切只是開始,接下來,他要面對的就不是司馬曜這樣頭被門夾,以致于腦回路扭曲的奇葩,而是環海沉浮,政治經驗豐富的各士族門閥。
朝堂權柄,都城外的利益,都需要重新劃分,過程必須慎之又慎。
今日的朋友,轉身就可能成為敵人。在牢牢掌控君權之前,他必須打起精神,應對各方襲來的明-槍-暗-箭。
看著郗愔,再看看王彪之和謝安,桓容心中早有打算。
大典之後,他不會留在建康。
借口很容易找,古時帝王莫不巡狩,最出名的就是秦始皇,自統一六國之後,留在都城的時間屈指可數,最後更駕崩在巡狩的路上。
前朝的魏明帝三度東巡,所過慰問鄉間長者,體恤百姓疾苦,賜下谷物布帛,被世間稱頌。
魏文帝時,更有大臣上奏「夫帝王大禮,巡狩為先;昭祖揚禰,封禪為首。」
東晉偏安南地,領土有限。封禪沒有條件,巡狩實為理所應當。
桓容已經制定好路線,沿著秦淮河出發,先東行會稽,拜會曾教導他的大儒,再挑選恰逢出仕之年的郎君隨駕,帶著眾人一路向西,體會一下幽州的繁榮,豫州的武風,順便讓眾人親眼看一眼荊、江兩州的戰旗,親耳听一听梁州和益州的戰鼓。
如果時間充裕,還可以繼續西行,沿著桓石虔和王獻之謝玄打下的郡縣,一路前往姑臧,體會一下西域風光。
是否會有人阻攔?
桓容聳聳肩膀,壓根不在乎。
他有錢、有糧、有兵,想搞事?沒問題,來,體會一下賈舍人等人的手段,保管痛哭流涕,幡然悔悟,甚至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長樂宮中,宦者彎腰走進內殿,伏身在地,稟報太極殿諸事,包括將兵高喊「太後歸于後-宮,還政天子」,其後司馬曜當殿宣讀退位詔書,郗愔王彪之等贊頌天子英明。
「詔書宣讀之後,殿外的精兵盡數退下。毛虎生和毛安之兩位將軍跪在殿前,言罪在自身,請勿降罪士卒。」
「哦?「王太後挑了下眉,掃一眼老神在在的南康公主,問道,「事情如何處置?」
「淮南郡公,」宦者話聲一頓,立即改口,「陛下言,毛氏兄弟奉命行事,實為忠君,非但沒有降罪,反留其原職,繼續守衛台城安全。」
王太後和胡淑儀交換眼色,心下明白,這兩人的確是奉命行事,但奉誰的命,可就不好受了。唯一能確定的是,絕不是司馬曜。
「各處將兵已得旨意,不再緊閉宮門。」
「詔書宣讀之後,官家移往華林園。」宦者頓了頓,似有幾分為難,「顯陽殿得到消息,皇後尚未移駕。」
王太後點點頭,看向南康公主,道︰「南康,你看這事怎麼辦?莫如我遣人過去?」
「太後拿主意就好。」
不怪王法慧生怒,換誰站在她的立場,都會憤怒委屈,甚至是怨恨。
本就對成親之人不滿意,為了家族,她咬牙嫁給司馬曜。結果卻好,大婚當天天子禪位,掰著指頭算一算,她估計是「任職」時間最短的皇後,沒有之一。
僅是關在殿中不出聲,已經算是好的。換成脾氣暴躁的,直接放火燒了顯陽殿都有可能。
反正還沒圓房,直接仳離?
司馬曜不是皇帝,好歹也是晉室血脈,從南康公主論,和桓容還是表兄弟。
王法慧鐵了心要離開,固然可以成功,卻不能在大婚當日,至少要等司馬曜退居臨海,和司馬道子作伴。
考慮到是自己坑了王法慧,王太後終究嘆息一聲,命大長樂親往長樂宮,勸說王氏移到華林園。
「如果不想同天子當面,住到偏殿就是。」
「諾。」
與此同時,消息傳至宮外,經過賈秉和周處的安排,傳言直指司馬曜為親政,不惜兵困長樂宮和太極殿,威逼太後和大長公主,脅迫群臣,甚至以文武族人相逼。
聞听之人皆是大嘩。
聯系到司馬曜之前的名聲,對此就有了五六分相信。
至于禪位詔書,則解釋成淮南郡公挺身而出,在偏殿苦勸天子,莫要做出這般涼薄暴虐之舉。又有郗丞相和謝侍中等規勸,包圍太極殿的殿前衛當即悔悟,不再助紂為虐。
「如此無德之人,怎配為君!」
「大婚之後,理當政歸天子。如此好急切,行此參殘暴之法,實際非明軍!」
「昔日就有不孝之名,聞听先帝臨終之前有遺詔,言新帝無德,江山托付于淮南郡公!」
「不能吧?」
「為何不能?淮南郡公乃是元帝長孫女,南康大長公主之子,其父親乃南郡公,前朝大司馬桓元子!比起昆侖婢之子,豈非勝出百倍?」
「古有言,夫黃天之命,有德者居之!」
傳言各種各樣,中心思想卻很統一︰司馬曜不孝無德,桓容天命所歸!
建安城地震之時,秦璟已率兵拿下酒泉郡,正掉頭向北,馳襲西海郡。
大軍在弱水東岸休整,兩只雄鷹先後飛至,盤旋在半空,發出嘹亮的鳴叫。
秦璟翻身下馬,舉臂接住蒼鷹,任由黑鷹落在肩頭。解下鷹腿上的竹管,看到絹布上寥寥幾行字,迎著江風站立,許久未動,仿佛同廣闊的天地融為一體。
「將軍?」
「吹號角,啟程。」
「諾!」
悠長的號角聲響徹河岸,騎兵紛紛飛身上馬。
戰馬人立而起,發出聲聲嘶鳴,旋即匯成濤濤洪流,在滾滾的奔雷聲中,一路席卷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