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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一百二十章

車駕回到城內,堵在城門前的隊伍漸漸疏散。

應征的村民和流民紛紛涌向城北,盼著能應征成為州兵。

村民希望能多掙得幾斗谷糧,熬過每年青黃不接的時日。流民則要借此入籍,帶著逃難的家人安頓下來。

然而,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懷有同一個念頭,不惜自家性命,也要為子孫後代尋得一條晉身之路。

北城的軍營前人頭攢動,十幾張木桌一字排開,每張桌後都坐在一個文吏。文吏面前擺著成摞名冊,名冊旁有筆墨、水盞等之物。

「莫要擁擠!」

私兵和新征的州兵在隊伍中維持秩序,疏導眾人列成長隊。如有不听勸誡的,立刻被拉出來站到一邊。若是屢教不改,直接驅逐出城。

凡是刻意搗亂的,城外的盧悚等人就是前車之鑒。

文吏駕輕就熟,逐個記錄應征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以及擅長的兵器。遇到特別雄壯之人,還要另外做出備注。

「某家魏起,祖籍義陽,年二十有四,能舉百斤大石。」

隊伍的兩側被闢為臨時校場,左側擺著大小不一的石磨,均被打磨得十分光滑,最小的也有十幾斤,大的直接超過百斤。右側是三排武器架,刀-槍-劍-戟應有盡有,最顯眼的是三張強弓,是由公輸長和相里兄弟聯手制造,可謂千金難求。

魏起被帶到左側,逐個試過磨盤重量,隨著一聲大喝,將最-大的磨盤高高舉起,臉不紅氣不喘,明顯尚有余力。

「好!」眾人齊聲叫好。

文吏提筆飽蘸墨汁,在魏起的名後記錄下「有膂力,能舉百斤」的字樣。

在魏起之後,接連有十余人走進校場,可惜都沒能達到魏起的高度。然就膂力而言,業已超出尋常範疇,可納入征兵名冊。

「某家馬良,扶風茂陵人,三十有一,擅用長矛。」

「某家周延,祖籍茂陵,本為山中獵戶,善使弓箭。」

「某家姜儀,祖籍天水冀縣,可用長-槍。」

文吏逐一記錄,眾人陸續被帶往校場,當面選擇趁手的兵器,和候在場內的鹽瀆私兵對戰。

馬良手握長矛,對戰一伍私兵不落下風,最後將三人掀翻,取得一場大勝。

周延能開強弓,箭-箭-射中靶心,有百步穿楊之能。

姜儀的槍-法十分獨到,私兵均不是對手。秦雷等人看得技癢,放棄在一旁觀戰,直接選了兵器下場。

一場打下來,雙方都是酣暢淋灕,從沒有過的痛快。

「好!」

秦雷將長-槍-狠狠扎在地上,單手扣住姜儀的肩膀,笑道︰「我觀你的路數更擅馬戰,哪日再戰上一場!」

「敬諾!」姜儀抱拳回應。額角淌下汗水,神態依舊自若。

秦雷咂舌,很是感到可惜。

在秦氏塢堡,這樣能戰之人至少會是隊主,極有可能被授幢主。

可惜桓容定下規矩,此次招收的州兵,無論本事大小,一律從兵卒和伍長晉身。強悍如許超也是從伍長起步,憑借之前在城外的功勞升任什長,繼而向隊主發起沖-擊。

參照此例,無論是誰,想要一步登天絕不可能。必須拿出真本事與同袍競爭,才能一步步晉身,在將官中佔據一席之地。

姜儀放下長-槍,擦去臉頰上的汗水,領取記錄有籍貫姓名的木牌。

「切記,憑此物方能出入軍營,如若遺失,輕則罰餉,重責逐出州軍。」

「諾!」

姜儀等人收好木牌,沒有立即劃歸營中,而是被帶到校場之後。隨著距離漸近,肉湯的香味隱隱飄來,眾人吸了吸鼻子,都是雙眼發亮,肚子轟鳴,下意識咽著口水。

廚夫抬出半人高的藤筐,掀開蓋在上面的屜布,現出熱氣騰騰的蒸餅。湯鍋蓋子揭開,大塊的羊肉在鍋中翻滾,撒上胡椒和蔥段,味道香得讓人把持不住,只想一個勁的往前沖。

「每人一碗肉湯,半顆腌菜,蒸餅管飽!」

「列隊,不許擁擠,不許爭搶!」

私兵大聲呼喝,橫起長-槍,提防眾人一擁而上。

前日就有一回,幾個漢子餓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手搶,引得他人一起前擁,險些掀翻湯鍋,釀成一起慘禍。

自那之後,私兵牢記教訓,每次帶過來的人絕不超過五十。

哪怕是麻煩,總好過控制不住場面,猝不及防鬧出亂子。

姜儀隨眾人領取肉湯蒸餅,腌菜直接夾在餅里,一口咬下去,爽脆的滋味讓人口舌生津,只覺得月復中更餓,禁不住一口接一口,眨眼間,兩指厚的蒸餅就沒了蹤影。

對在場的漢子而言,一個蒸餅壓根不算什麼。

多數人抬起頭,看向依舊冒著熱氣的餅筐,不敢斷定私兵口中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看著能吃飽?」

一名什長掃過眾人,咧嘴笑道︰「桓使君親口下令,蒸餅管飽,能吃幾個吃幾個!不過可要記著,不能眼大肚子小,到頭來撐破肚皮!」

聞听此言,眾人再不猶豫,藤筐迅速見底。

廚夫忙得滿頭大汗,和身邊的徒弟說︰「瞧見沒有,都是一幫大肚漢。除了桓使君,誰還能養得起!」

徒弟用力點頭。

想到自己剛入軍營那幾日,也是頓頓都要吃得打飽嗝,不比這些漢子好上多少。

姜儀連續吃下十個蒸餅,總算是嘗到了「飽」的滋味。

一口喝干肉湯,發現碗底還有一小塊帶骨的羊肉。

雖然沒加太多調料,又在湯里熬煮許久,早沒了嚼勁,姜儀仍是吃得有滋有味,連個骨頭渣都沒剩。

馬良和周延是同鄉,很快湊到一起,一邊吃一邊商議,今後在營中如何行事,才能徹底站穩腳跟。

魏起沉默寡言,和姜儀一樣不太合群。

介于之前在校場的表現,哪怕兩人不說話,漢子們都對兩人存下幾分敬畏,隱隱以二人為首。

私兵看到這種情況,不禁暗暗稱奇。

「這兩人的名字都記下。」什長對跟來的文吏道,「稍後報給賈舍人,想必會有安排。」

文吏點點頭,抱著厚厚一摞名冊,快步穿過營地,趕往營盤後的值房。

這些名冊都是粗略記錄,尚需加以整理,分門別類加以歸納,以備日後練兵之用。

如姜儀魏起等,都將被列入將官備選的名單。等到征兵數量達到滿額,二人會是第一批伍長。

賈秉忙得腳不沾地,鐘琳同樣不得空閑,桓容只能親自招待秦璟,同其定下交易武車及攻城器械的「價款」。

秦璟對武車志在必得,在價格上面略有讓步,卻不會讓得太多。

想-宰-肥-羊的計劃沒能實現,桓容頗覺得遺憾。拿著定下的契約,看著記錄在上面的數字,很有幾分肉疼。

論起討價還價,他的確不是秦璟的對手,還有得學。

好在定契之前賈秉和鐘琳都看過,明白告訴他,這個價格不低。如果再超過,恐怕人情討不成,還會和對方結下梁子。

兩人對秦璟不算了解,都是基于秦氏塢堡的實力,對比桓容目前的處境,方才道出此言。

桓容不是不听勸的人。

既然兩位舍人都這麼說,荀宥還特地送來書信,說服他拿下這份「人情」,哪怕再是肉疼,桓刺使也要簽字蓋印,做成這筆生意。

肉疼歸肉疼,實事求是的講,桓容終究沒吃虧,甚至還賺了不少。

不過做生意嘛,沒人會嫌賺得多。

為達成目的,更要發揮一下演技,將肉疼無限擴大,好讓對方記下這份人情。

「秦兄之才非常人所能及。」桓容收起私印,苦笑道,「容望塵莫及。」

秦璟接過竹簡,確認內容無誤,落下自己的私印。

「容弟這份情誼,璟會牢記在心。」

將竹簡妥善收好,秦璟探手握住桓容的腕子,指月復擦過桓容的手腕內側,沿著血管輕輕描摹。

桓容略感不自在,試著抽-回手。未見對方如何用力,硬是收不回來。

「秦兄?」桓容的耳根發熱。

這是表達感謝該有的姿勢?

秦璟傾身靠近,笑意染上眼底,眼角眉梢融合暖意,聲音略低,醇厚好似陳年佳釀。

「容弟可有哪里不適?」

桓容看看某人,又看看被握住的手腕,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容弟?」

「……」

「阿容?」

桓容猛地抬起頭,雙眼微眯,活似即將炸毛的狸花。

秦璟深諳-撩-貓技巧,見好就收,自然的松開手,沒讓某只狸花真的炸毛。

「璟聞鹽瀆出產美酒,未知盱眙可有?」

桓容疑惑的看著秦璟,不解對方之意。

這是要做酒水生意?

秦璟搖搖頭,笑容里隱約帶著幾分魅惑。

「非是生意,僅是久慕其名,欲討一盞嘗嘗。」

桓容面帶懷疑,真這麼簡單?

不料想給自己挖了個坑,四目相對,數息之後,突然發現周圍氣溫升高,熱意從耳根開始蔓延,迅速覆蓋頸項,鼻尖開始隱隱冒汗。

紅顏禍水?

不對,這詞不合適。

可對面這個實屬禍害,比王獻之更加禍害!

「容弟?」

「……」他沒听見!

「容弟可是吝惜美酒?」

「自然不會。」

「甚好。」秦璟輕輕頷首,笑意愈發溫和,指尖擦過桓容手背,「璟欲同容弟共飲,何如?」

何如?

不何如。

桓容咬住腮幫,一股奇怪的感覺從脊椎躥升。不期然想起之前閃過腦海的念頭,當真有不妙的預感。

「我不知秦兄是好飲之人。」

「美酒佳人,人皆向往之,璟亦不能免俗。」

桓容磨牙,能更不要臉點嗎?

秦璟一派坦然,能。

桓容︰「……」

話說到這個份上,桓容不好真的拒絕,只能命人設宴。

「何須如此麻煩。」秦璟笑道,「一甕兩盞足矣。我欲同容弟對飲暢談,設宴反而不美。」、

對飲暢談?

桓容蹙眉,忽然意識到,秦璟不是簡單要飲酒,此舉背後頗有深意。既然如此,何妨遵照對方所言。

「秦兄所言甚是。」揮退婢僕,桓容命阿黍親自備酒。

「請秦兄移步東廂。」

「東廂?」

「對酒賞月,可為樂事。」

賞月?

側頭看一眼窗外,望向烏雲密布的天空,秦璟面露驚訝,這樣的天氣可以賞月?

桓容笑得如沐春風。

甭管有沒有雲,月亮就在那里,隔著烏雲一樣能賞。

恩?

這句貌似很有意境。

總之,桓刺使決心隔雲賞月,秦四郎驚訝之後,眸光微閃,欣然應約。

阿黍的表情始終淡定,起身下去安排。

廊下的錢實一陣牙酸。

回頭看一眼室內,又看一眼黑蒙蒙的天空,終于大徹大悟,幾位舍人說話雖繞,到底還在正常範疇,換成使君,估計正常人都無法理解。

待酒水備好,天空已降下細雨。

桓容和秦璟坐在廊下,皆是深衣廣袖,面前一只酒盞。

夜風送來一陣冷雨,雨滴落入盞中,掀起一陣微波。

桓容端起酒盞,笑對秦璟道︰「兄長滿飲,弟先干為敬。」

清冽的酒水入候,口感綿軟,後勁微辣。桓容不勝酒力,不敢飲過量,但為表誠意,還是滿盞飲盡,未留半滴。

「敬賢弟。」

秦璟舉杯回敬,酒盞遞至唇邊,一飲而盡。喉結上下滾動,長袖隨動作輕振,帶著無盡的灑月兌和恣意。

三盞過後,桓容微感酒意上頭,動作慢了下來。

「弟不善飲,讓兄長見笑。」

秦璟淺笑挑眉,單手撐在身側,望向漆黑的夜空,輕聲道︰「我像容弟這般大時,曾隨長兄出征河內。」

桓容抬起頭,對秦璟選擇這個話題微感詫異。

「河內?可是在洛州?」

秦璟點點頭。

「當時,北地逢水災,塢堡糧道被慕容鮮卑斷絕,堡內出現奸-細,叔父在另闢糧道時被鮮卑和氐人聯手截殺,帶去的八百僕兵無一生還。」

桓容動作微頓,隨著秦璟的講述,似能望見遙遠的北地平原,听到貫-穿-天際的喊殺聲。

「氐人和慕容鮮卑暗中聯手,幾要將塢堡逼至絕境。滎陽已失,河內被圍,洛州危在旦夕。」

「叔父戰死,家君不能離開西河,長兄請命征河內、開糧道,我同兄長一並出征。」

說到這里,秦璟垂下眼簾,將杯中酒飲盡。

「三百騎兵,七百步卒。」

「人人皆知此乃死戰,恐有去無還。」

「那一日,暴雨驟降河內郡,千人以命相搏,終取下城池。戰後清點,僅存不足百人,幾乎人人帶傷。」

冷兵器時代,死傷三分之一就能造成大軍潰敗。千人死傷九百,戰損達到九成,最後仍能拿下河內,這樣的戰果幾乎不可想象。

「我本非行四,而該行五。」

秦璟放下酒盞,靜靜的望著細雨,聲音飄散在風中,「當年塢堡遇襲,堡內出現-奸-細,家君帶兵在外御敵,家母為亂-兵沖散。」

「有庶母懷抱長我半月的庶兄,假做我母引開亂-兵,最終死于鮮卑之手。故而待我及冠,家君為我取字玄愔。」

伯仲叔季玄。

桓容之前未曾留意,如今細思,難言心中是何滋味。

「我與容弟說這些,是想告知容弟,世事無常,亂世之中生死難料,今日把酒言歡,明日馬革裹尸皆是尋常。」

一瞬間,桓容的心似被無形的手攥住。張開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秦璟微微一笑,笑容里帶著蒼涼。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低沉的聲音在夜風中響起,帶著古老的旋律,打碎黑暗中的靜謐。

「容弟可願為我擊韻?」

桓容愣了一下,秦璟已起身走出廊下,立身雨中,長袖飛揚,冰冷的寒光剎那撕開雨幕。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劍光閃過,衣擺狂舞。

修長的身影與劍光融為一體,生生破開夜-幕。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古老的韻律,微啞的嗓音。風雨伴著劍光,營造出一幅似真似幻的畫面。

桓容停下敲擊,手停在矮榻上,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攥緊,用力得在掌心留下凹痕。

秦璟忽然停住,仰頭立在院中,任由雨水打落臉頰,束發的絹布松月兌,滿頭烏絲披泄而下,發尾隨風拂動,似流淌在風中的墨色絹綢。

看著雨中的秦璟,桓容不自覺屏住呼吸,直到對方轉頭,方才意識到胸口被悶得發疼。

秦璟忽然笑了。

剎那間冰雪融化,春-意重歸人間。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求君子,迨其吉兮。」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我求君子,迨其今兮。」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我求君子,迨其謂之。」

這是《詩經》中的句子,分別出自召南和衛風。

桓容離開建康時,曾在船頭吟誦詩經,贊揚少女之美,留下一段佳話。此後很長一段時日,仍有小娘子茶飯不思,只望能再求得郎君一面。

秦璟仿效而行,用的又是這樣的詞句,桓容直接愣在當場,心跳漏了一拍,不知該作何反應。

「容弟。」秦璟走回廊下,任由雨水沿著臉頰滑落。

「此次分別,未知何日再見。璟心意如此,今日道出,望容弟莫要介懷。」

簡言之,我表白,你隨意。

莫要介懷?

讓他如何不介懷?

想到秦氏在北地的處境,聯系秦璟所言,桓容心頭一陣陣發沉。

「秦兄,我有一事想問。」

「何事?」

「秦氏可有意稱王?」

「然。」

秦璟沒有隱瞞,俯視桓容,唇邊帶笑,雙眸亮如燦星。桓容垂下視線,松開攥緊的手指,掌心已痛得有些麻木。

彼此都知道這代表什麼,也清楚這是必然。

晉廷勢微,不足與謀。秦氏雄踞北方,早晚都要走出這一步。

「我明白了。」

秦璟或許是臨時起意,也或許是有其他原因。但在心跳的背後,桓容感到的唯有沉重。

此時此刻,心頭仿佛壓下一塊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雨勢漸漸減小,烏雲慢慢散去。

天空中,一彎銀月隱現,星光灑落大地。

「秦兄,我敬你!」

桓容注滿兩杯酒盞,一杯送到秦璟面前。

兩人對視片刻,同時舉盞一飲而盡。

桓容終有幾分醉意,倚靠在矮榻旁,笑道︰「我為秦兄擊韻,兄長可願再為我舞一回劍?」

「故所願也。」

話音落下,秦璟放下酒盞,持劍走回院中。

桓容手握劍鞘,一下下擊在矮榻之上,口中吟誦無衣,一遍又一遍,直至聲音沙啞,眼圈酸澀,視線變得朦朧。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這是個紛亂的時代,既落入此間,再不能置身事外。

桓容端起酒盞,望著盞中的倒影,酒水滑入喉嚨的剎那,似乎有些明白,為何這個時代如此瘋狂,卻又是如此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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