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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見了故人,往事才會在夢里復蘇。

夢也是久違的夢。

然而即使明確地知道這是一場夢,僧人卻沒有刻意要醒來躲開回憶的意思。

——即使那是太過久遠的、幾乎已經被悉數忘卻的往事。

追溯起來,舊皇朝的崩傾並非是一夕而成的。久到過去,窸窸窣窣地好像流沙落葉,衰相就已四處顯現。動亂四起,全星域範圍的統治變成一盤散沙,許多大臣被打為叛逆,家人下獄,子孫流放或被賣身。

他在半路上逃了,不記得逃了有多久,討要飯食,衣衫襤褸。他是幾乎要因為饑饉餓死在路邊時被後來的師父帶回寺里的。

昏昏沉沉一場大病,發著高熱,他遙遙地听見撞鐘,听見木魚,听見誦經。香火裊裊,他掙著醒了,小沙彌喂他喝粥。一口一口,一碗粥下去,旁人開始問他話——他全都不答。

晚課的鐘撞響了。

他開口——

這些天所听到的經文,全都被他流暢地背出來。喑啞地,他一口氣背到了夜色都澄澈了。

一字不差。

眾人驚動,主持來見他,一見他洗干淨了臉的樣子,就嘆氣。他們是有名的山寺,權貴家眷屬,多少都來過寺里,主持也都見過的。

于是他剃了頭、受了戒,成了最澄。

繁華煙雲與濁爛污泥都見過,卻澄湛明澈地都不留的最澄。

後來事態越來越糟,主持開寺收納救濟流民,小沙彌們都要去幫忙。那是傷痛無人知的年代,比起身體的死亡,更多人在精神上失了秩序,成型的結果像一場不夠干脆利落的自殺,**仍然苟且偷生,思維卻混混沌沌。夜半時往往能听到這些靈魂的哀鳴,是哭泣方法不一的不知所措的集合。

最澄記得那是一個月色瑯瑯的夜晚,他听到一陣輕緲的歌聲。唱歌的人像是含著雲朵,咬字綿綿地踩不到底。那聲音透亮的,又是紗綿的質感,好像是可以取剪刀裁下來、收束好的,或者可以折枝□□琉璃瓶里觀賞。

他從床榻上起來,到流民的大堂那邊去看。那唱歌的人不知道何時出來了,就坐在院子里的樹下,仰首看著煌煌瑯瑯炫人的月色,漫不經心地打著拍子唱歌。

那人沒有腿。從髖部以下,好像被攔腰截斷,齊齊整整,擺在地上,好像一尊觀賞物。

那人的手仍然很好看,只是因為一路爬動沾了泥灰。

「夏日已盡,玫瑰不再開/風笛呼喚/你啊,你已天涯遠去/葦草萋萋/百花凋謝,我沒有玫瑰/多麼平靜,我感到歡喜/我無可歸,我無可歸,我無可歸,我無可歸,我無可歸……」

他的吐字含糊奇特。

因為他的舌頭叫人割了一截。

用這樣造出來的美好甜蜜的、柔軟得好像砂糖被爐火烤得蓬松融化的聲音,他帶著笑容,重復地唱「我無可歸」。

少年的最澄只是听。

那人忽然止住了歌聲,溫柔又懷戀地對他說︰「你還活著呀。你還記得我嗎?」

那是他的雙胞胎的哥哥。當年是因為他的幫助,他才能夠成為最澄的。

但少年的最澄不語。

那人就說︰「你逃跑了,真好。你不知道我有多疼。我得叫人擺在櫃子上,一整天這樣唱歌。多好啊,又好听、又好看。——你現在叫什麼?」

他說︰「最澄。」

那人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含笑說︰「你真好。如果當初逃跑的是我該多好呀。」

他連說話,也帶著唱歌的那種溫柔縹緲的笑容,和酥軟蓬松的咬字。

最澄知道他不是想要笑的,也不是想要唱歌的。

但他又微笑著唱起歌來。

「我無可歸,我無可歸。」

最澄終于明白了自己在那場昏昏沉沉的高熱中覺醒的能力的用法。

他問︰「你想死嗎?」

他說︰「我殺了你吧。不痛的。」

月光煌煌錚錚瑯瑯。

那人說︰「不過,稍微疼一點也沒事的。」

與此同時,契約成立。

——生命力像流淌的月色一樣注入他的體內。

月光真亮啊。

直到繃亮的月色黯淡了,日光又從微弱一點開始穿破天幕的薄膜,澄站在收納流民的大殿里,面對眾人不敢置信的目光。

這時候,疼痛的絕望的靈魂都已經干淨輕松地離開了。

「弟子最澄,你為何造殺業?」

他說︰「我殺了。但並非業果。」

「——弟子最澄,你為何造殺業?」

他說︰「婆娑是苦,要人堪忍。有人不堪,問我無常八苦。誦經給他,仍然是苦。」

「——弟子最澄,你為何造殺業!」

他沉默了很久,說︰「我不懂。死則萬事皆滅,而生無可歡事,有何不能死?」

主持來了,師父也來了。

眾人商討紛紛,他們最終說,「最澄,你是凡俗心。」

……

清晨時分,最澄坐了起來。他按照慣例做了早課,修剪繁花。花房里通暖,冬日也有玫瑰。

他剪了一枝玫瑰,盡管無人賞看。他摘下手套,可以去赤手抓花枝。尖銳的刺穿破他掌心的皮膚,血液流出來,伴隨著麻麻的刺痛。

他是不同的,他這麼想道。因為她,他有所歸。

玫瑰有什麼好的呢?玫瑰有刺的。

但他終究是凡俗心。

他擦去了手心的血跡,靜了一會兒,決定去殺幾個人。

**

陸離是在返校的浮車上突如其來地听到系統的聲音的。

[支線-攻略。目標對象最澄已攻略完成,計算獎勵中……請稍等。]

[恭喜宿主獲得稱號-不可留者。該攻略角色稀有性高,獎勵物品︰-精良的武器鍛造券•x1-、-精良從防具鍛造券•x1。]

[稱號-不可留者-

描述︰此心不可留。只是明白又有什麼道理呢?裝備該稱號時,你會看起來似乎別有隱情,口是心非。]

這倒是個很好玩兒的稱號。

她托著臉听著,只當沒有注意到一直朝她這邊投過來的視線。

她出勤很少,只是因為學校人數少,才能大概記住有什麼樣的人。現在車上坐的一堆人,全都是陌生的面孔,穿著陌生的校服,還帶著行李箱,不知道有什麼集體活動。

忽然听到有個人打破了安靜,問道︰「你就是那個陸離?」

陸離看了過去,說話的是一個染著灰白色短發的男生,打著唇釘和鼻環,聲音卻又細又高,身形上多少顯得有點瘦弱,隨隨便便掛著一個外套,里面是便服樣式的校服——比布洛瓦制作精良古典的校服來說不僅僅是隨意,而且還顯得土氣。

這個男生的神態里帶著一股怏怏的病氣,卻顯得很有攻擊性的樣子,用讓人覺得不舒服的視線鎖著陸離。

陸離皺起眉,但還是冷淡地說︰「你說哪個陸離?」

不知道這樣一句話哪里讓他覺得好笑了,他發出了奇怪的笑聲——像是即將喘不過氣的窒息的那種掙扎的氣音。這讓整個車廂里都漂起了不太愉快的嫌惡氛圍。

「行了,不要再笑了!」

制止他的是這個男生旁邊的一個看起來脾氣很差的姑娘,煩躁地揉著太陽穴說︰「惡心吧唧的。你不能等比賽的時候再去挑釁人家?」

「哪有你這樣對待隊友的。」那男生用尖細的嗓音說。

「誰他媽想跟你當隊友!」姑娘說,「你再不閉嘴我就揍你了啊。」

這時候又有跟他們校服不同的一個人插話說︰「還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陸離會不會參賽呢。人家不是才一年級嗎?」

姑娘又急躁地錘玻璃,「能不這麼陰陽怪氣嗎?反正你是要參賽的,再這麼說話我就記住你了。」

陸離這時候才想起來拿出個人終端查了一下,搜索結果顯示最近有著名的十二校聯盟賽——每年全程直播的賽事,關注者很多。

她又看到昨天晚上赫狄安娜就發過來了的未讀消息,說自己受了傷無法參賽,預定名額就空出來了一個人。本來按規矩空缺名額是該由三年級——再不濟也是二年級的人填補上去的,但是陸離太過特殊了,因為十夜之夢的那個事件一舉成名,學校方估計會選她上去參賽,讓她等老師聯系的話有點準備,最好能過來對她和艾麗亞的悲慘傷勢表示一下慰問。

剛剛巧,這時候又進來一條消息,發件人是查爾斯•塞西爾老師,告訴她回學校後暫時不必去上課,先去他的辦公室一趟,主要談論一下是否需要因為「十夜之夢」的事故更換自有研究性小組的課題,以及十二校聯盟賽的名額問題。

這時候又有人很溫和地問她︰「所以,陸離同學?」

陸離回答道︰「是我。」

說話的人帶著柔和的笑容,問她︰「你在布洛瓦高等學校的參賽名單里嗎?」

陸離感覺到整個車里的人都隱隱約約關注著,等待她的回答。

她合上終端,散漫地再次托著下巴看向窗外的霧氣,說道︰「誰知道呢?不如到時候看看吧。」

對方並沒有生氣。透過車窗玻璃上的倒影,陸離能看到他盡管是個男性,但是五官線條柔和精致,是個秀色殊麗、甚至有猗猗妍美之態。

那笑容一看就是假的。

他說︰「那好吧,我期待著能與你一試高低。」

車內就又恢復了安靜,只剩下竊竊私語的討論,到達了布洛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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