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練的獵手,縱使是跟著獵物的軌道和腳步,也能輕車熟路地捉住目標。無論如何,這種情況下的被動姿態,都只是為了讓敵人放下警惕心理的一種手段罷了。
陸離利用的就是弗里德希斯的這種心理,讓他踩著陸離的節奏,得出了作為預設目標的答案——但是卻沒有想到這個結果是被陸離提前預計好的,所以他得到的都是暗示性的錯誤解答。
此外,陸離亟待知道的問題還有很多,而她看似漫不經心的試探只得出了其中一個結果。
世上的聰明人大抵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切斯特頓那樣的優雅冷靜的聰明,遵守規則的情況下他毫無破綻,冷硬而強大;另一種是熟知規則只為巧妙利用規則的,他們的優勢是柔軟油滑的,直觀觀感總是令人生厭,盡管他們的成就是無可否認的。會為利益明顯動搖而喪失冷靜的是後一種,這說明主教的**不是信仰,不如說信仰只是他的**的依托形式。
盡管看來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請你盡快地回答我們的問題,不要留出空隙,陸離同學。」
軍警的話打斷了她的思路。事實上,他們的對話已經陷入了死循環,現在對方在提高詢問的節奏,隨機重復同樣的問題,來試圖找出她的破綻——或者說試圖制造一個隨機的破綻。
她在心里給教會的勢力範圍圈里也圈入了新都政府方,一邊繼續以破綻百出的回答重復敷衍對待他們的提問。
「請你解釋為什麼當天你會出現在現場。」
「‘十夜之夢’是我所在的自由研究性小組的課題,當天是我們的第一次實地資料調研,所以我和我的組員都在現場。」
「具體有哪些成員?」
「赫狄安娜•托爾摩、約瑟夫•弗拉維奧、艾麗亞•埃利斯、樂正白,以及我。雖然剛才已經說過,但我仍然堅持認為這些問題的話,比起詢問我,你們更應當聘用或者訓練一些更有能耐的情報員。」
「不,我想你也知道,陸離同學。由于你拒絕了弗里德希斯主教大人的善意,現在你必須走完全的、我們的途徑來想辦法洗清你的嫌疑。這只是必要的問詢,最好你能保持這種配合的態度。據我們的調查,你們雖然一起抵達了現場,但是很快就分頭行動了,況且你是單獨行動的,能告訴我們理由嗎?」
「很明顯,他們只會成為累贅。」陸離說。
這句話讓一旁的記錄員抬頭看了她一眼。
陸離便冰冷煩躁地蹙眉,用腳尖碾著地上的花瓣碎片,毫不顧慮地回視那個記錄員︰「——庸人當然無法理解這種事情,所以不要看我。你的不自量力的懷疑讓我反胃。」
記錄員嚇了一跳一樣,慌忙地低下了頭。
軍警不得不開口仲裁︰「請不要試圖讓調查升級為暴力事件,陸離同學。讓我們繼續對話流程。」
「如果這是你們刻意安排的激怒目的的行為,還是現在就放棄吧。」
「我們並沒有這種意向,陸離同學。」軍警說,「那麼,我們的幸存者調查中有人指出,當天上午在拍賣會開始之前,曾有一個該組織內部的畫家在與你對話之後被暗殺。」
「沒有錯。但我並不理解他的意思。我認為他當時的精神狀態有問題,其他究竟是誰下的手、為什麼下手,我都一無所知。」
「陸離同學,」軍警逼視著她,「你知道,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那位青年藝術家想要向外界警示,而被你們處理掉了。」
「那無法解釋為何我成了保護幸存者的幸存者之一。」
「誰知道呢?也許那正是你們的計劃內容︰讓你成為一個英雄。」
「建立在前提假設上的提問方式是非道德的。」陸離說,「不過沒錯,結果上我已經成為英雄。是因為這樣的結果對你們的利益分配造成了困難,才會讓你們如此焦急地試圖打消這個既成事實?」
「陸離同學,現在是我們在對你進行訊問,不要擅自做出反實假設並提問。」
「最後一句話大概是由我來說比較合適。」陸離嗤笑,又散漫地交疊起雙腿,興致缺缺。
軍警頓了一陣子,旁邊的文職官員迅速接上了他的提問,快節奏地重復之前的問題︰「所以你為什麼會攜帶著武器?你是否知道新都禁止攜帶攻擊性武器?」
陸離回答她︰「與我的異能相關的問題,按照保護條款規定,我有拒絕回答細節的權力。」
「有幸存者確認你能夠浮空飛行,他們認為那才是你的異能。顯而易見,兩種體系的異能是不可能並存的。」
「那是他們的‘認為’,並不是事實。」
官員冷下臉來,「我再一次詢問你,你是否知道新都禁止攜帶攻擊性武器?你已經在觸犯法律!」
迎接她的虛張聲勢的是一種很柔和的諷刺的笑容。
「擺出那種表情——你們沒有得到關于異能的詳細調查批準權吧?我有權拒絕告知你們,所以這個問題的重復是毫無意義的。」
「你之前對弗里德希斯主教大人動用了異能。」軍警說,「事實上,我們已經可以根據你攻擊過帝國官員的前科來增加你的危險評級,認為你不適合一般社會生活。你的天賦評級是4S,所以危險評級系數對你來說十分重要,我想你也清楚這一點。」
陸離忽然沒有說話了,這讓眾人以為這句威脅起到了一定的效應,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點。但很快,他們就看到她漫然地眨了眨眼楮,直視向那個軍警。
她說︰「你沒有威脅我的資格。」
軍警剛想要指出她不懂的規定的囂張,卻看到她的視線直直地盯著他身後的那一堵牆。
那是單向牆,但她表現得好像能清晰地看到對面存在的人一樣,帶著明確的對話目標。
她含義模糊地勾起唇角。「能夠被當做敵人看待的——太少了。」
「你在說什麼?」官員皺眉。
「不,什麼也沒有。」陸離收回視線,很平然地說︰「至于你們提出的方案,大可以試試看。雖然只是預估,但是有權限操作我的檔案的人恐怕不多,而且決不包含你們。」
**
「主教大人?」
男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將手搭在了單向牆上。
隔著送音器傳過來的她的聲音有點失真,但是十分清晰。
敵人?
可不是這樣。
他收回了手,平靜地說︰「這次遲早是要釋放她回去的,告訴我們的信徒不必在意,/父親/把他們的功績都看在眼里。」
旁邊的人應了「我明白了」,並且鞠躬行禮。
他說︰「走吧,該為下一步做準備了。」
他們從執政區大樓的內部走出來,時刻上仍然是煌煌的白日,但是鉛雲層層堆積墜著,冬氣濕寒。
——要下雪了。
執政樓區的門口站著個僧人,穿著黑色的僧袍,撐著一把古樸的傘。雪還沒有降下來,但看見他,就叫人感覺到一股沉沉的風雪凜冽寒意。
這是很罕見的景象,畢竟自舊帝國破滅時的那一場新都之戰以來,新都甚少有僧人出現了。傘遮住了這僧人的上半邊臉,只能看到他的下巴線條削薄有力,皮膚光潔,薄唇緊抿。
這大概還是個年輕好看的僧人。
與他的皮囊不同。
弗里德希斯沒有細看。盡管在新都,教會的政治權利已經大不如前,但是這些僧人已經毫無威脅力了。
只是他的年輕讓他又陷入困擾了許久的思索︰若能永生,便能實現理想。
不過只要萊森德爾在,他就有著永葆活力的辦法。
他帶著教徒從僧人身旁擦肩而過。
**
日暮時分,天色陰沉。雪粒噗噗簌簌打在了傘面上,發出閑寂的聲響。
有人問︰「听說你在養花。」
僧人回答︰「是。」
「你來等她?」
「我在等你。」
「我們的確是久違了,但恐怕還沒有到特意相見的地步。」
風雪加重了。
僧人微微傾斜了傘,神情冷峻。
「我來見你,是告訴你我還在。」
「——我的刀未曾鈍過。」
「我可沒有做值得你動刀的事。」
僧人凝視了那人一會兒,又撐好了傘,不再言語。
過了片刻,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變了,最澄。」
「很多事情都已經變了。」
僧人說。
「我可沒有變。」
聲音里夾雜著隱約的笑意,被寒風攪拌扯開。
「他已經不在了,但我仍在追逐他。」
「你只能看到背影。」
「你總是明白很多。」那聲音說。「但他們很像,不是麼?」
「尋找寄托也是痴妄。」
片刻的風雪簌簌。
那聲音說︰「最澄,你也痴妄。‘契約’規定,你不能出手參與的。」
僧人語氣平靜,「我不顧的。——所以你不能動她。」
「我知道分寸,我在幫她成長。」
「分寸由我來決定。」僧人說,「你已經過了。」
那個聲音忽然笑了。
「你過去也這樣,總為情分所羈絆。最澄,怪不得你天分那麼好,卻被逐出師門了。你沒有佛性,修行再久都不可能的。」
僧人說︰「你亦知道,我是痴妄。」
他收束起了傘,任由狂風卷雪撲面吹來,身形筆直,在昏暗的夜雪顏色里像一把古樸的劍。
「痴妄可纏人,也可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