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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開源之資本流動

最先大範圍使用寶鈔的必然是稅部,這得益于大虞建國以來對稅制和田賦的控制和變革。

在攤丁入畝之前,大虞的稅分為三種,官田繳租,私田納稅,其他為斂財而設的商稅、鋪稅、鹽稅、關鈔等統稱為賦。前兩者為糧,入各地官倉或皇倉,後一種收時為銅,運時折成白銀,入國庫或內庫時,則兌成黃金。糧有鼠雀耗,銀有火耗,為保最後繳納的錢糧足額,這些額外負擔都攤派到老百姓身上,而這些多收的部分可想而知會有多少貓膩。

幾千年來,官員權貴的田地都享有‘優免權’,所以到大虞開國前,歸朝廷控制的納糧田急劇減少。定朝開國時,繼承了唐朝大部分的國土,官府登記在冊的土地有八億五千萬畝之多,但在濟朝末帝登基當年,‘已減強半’,僅有五億一千萬畝。這幾百年里,不但新墾之地一畝都沒,還整整蒸發掉三億多畝良田。難道是被從不佔地定居的游牧民族搶走了?還是邊疆紛紛自立為國讓國土流失?是個正常人都知道,這五分之二的國土完全是進了皇親貴戚、文武勛貴和豪門富戶手中。

他們可不用納稅,國庫的負擔全轉嫁農民頭上了,能不起義鬧事麼!

每次一鬧事,本身就佔了萬頃良田的有識之士會蹦出來幾個,喊口號要‘括隱清丈’,可誰干啊,他們自己家人都不願意。即便括出來了,換一茬官,新田又有了新主,朝廷和國家還是只能欺負小老百姓。

大虞立國之後,感謝匈奴和羯夷的幫忙,佔據最多良田的皇室一下子變貧農,西部和北邊的大量無主土地都歸了國家。太宗沒把這些地全分給新貴親信,納為‘國田’,先以清點各地無主之田,分封功臣的名義,讓各地護軍掌兵之人‘協助’量地計丁,上報田地和人口情況,為了防止投身為奴,還特意限定了不同等級人家的奴僕數量。經過地方豪強和這些中央下基層的骨干們扯皮撕逼之後,大部分城縣做到了‘丈無遺地’,彼此達成一致,分好蛋糕,報上數來。一下子入魚鱗冊的田地達到近十億畝,人口九千五百萬,若計上沒入冊的非齊民,實際人口數量應已過億。這時,太宗才公布‘國田政策’,每城每縣的所有土地,按田地畝數核定一個定額稅糧,國田由官府租給農民種,國田收繳的稅糧便是文武勛貴、宗親皇室的祿米。

我皇帝的田都拿來養你們了,你們這些人還好意思和我嚷嚷‘免稅權’?

此令頒布的次年,風調雨順大豐收,田賦收入近四萬石。太宗進一步減輕賦稅,核定每年稅糧總額為三千五百萬石,永不起科。按平均畝產三石半左右來算,這個賦稅並不重,一直維持到世宗上台都沒動過。

雄才偉略的太宗只初步做到了‘量地’一事,清丈了大虞的總田畝數,另一方面的‘計丁’未能實施,沒把力役改為雇役,也沒徹底廢除免稅權。免稅權的存在,讓地方豪強有辦法減免自己的稅,挖國田牆角,說明納糧的不一定是田地主人,或說他們只交一小部分,或由在冊的散戶農民來承擔本地所有田地的定額賦稅和徭役。即便沒有前朝的橫征暴斂和大肆修堤挖河這種苦役,當個平民也不輕松,因此,民間還是延續了‘寧為奴,不為民’的習俗。

經歷了傻缺高宗的一小段混亂時期,世宗不可避免地要做出一定讓步,給一部分地區或權貴特別的蠲免,總體稅糧減免到三千萬石。一旦世宗大權在握,之前退了一小步,必要前進一大步,不可避免地要動定額稅糧之外的這塊蛋糕。

顧翱借謝家之勢在瑯琊開了個好頭,改免費征伕為雇工勞役,把收繳的稅從定額糧稅變為折算後的銀稅,使得免繳稅糧的‘免稅權’成為一紙廢令,征稅的對象直接變為名下擁有土地的人。一套組合拳下來,這些年總共析出齊民兩千多萬,把沒有地的多余人口從土地中解放出來,才有了商業大發展的基礎。

商業發展的另一個前提是鈔關的裁汰。前朝建了那麼多運河水利,可不是為了方便以後的皇帝南巡泡妞,完全是一泊一關,而且這個關稅還可‘納物中鈔’,即拿物抵銀。當地官府缺什麼,就以何為‘中’,抵扣多少金額,不是按物的價值,是看官員心情。一匹馬售價三百銀,過關只抵五兩稅,或是百銅不到的一匹粗麻布能折鈔一百兩,開心死寶寶啦!

太宗大刀闊斧地把這塊銀子砍了,可通航之處,一城僅一碼頭可收關鈔。當時有官員上折訴稱,若僅有官泊收費,會形成無船停靠官泊,都去免費的野碼頭的局面。太宗直接甩了折子去他臉上,‘你敢保證以後治下野碼頭一文不收,老子獎你一城關稅’!

事實證明,專跑國內水運的漕商果然一點兒不傻,停在官泊,只用交核定的稅銀,其他地方敢攔,拼武力值吧。尤其通海之處,漕商們都愛花錢請安東軍跟著一起跑跑國內河道,比起一道上被訛詐的過路費來說,這點孝敬不算啥。所以近兩百年不出海打仗的安東軍普遍水性尚好,個個不暈船,也是托了漕商的福。為了避免關鈔也被濫征,太宗核定了‘三十稅一’,不許折抵,而且對于運量最大的布茶鹽鐵等核定一個比較公允的價錢,按此價計稅銀。次年,這部分稅銀比前朝末年高了三倍,達到二十八萬余錠,一錠十兩,近三百萬兩。加上其他定額鋪稅等雜項,共計三百八十萬兩。發展到現在,各處碼頭基本上也不用官員搬個凳子坐岸邊挨個船的收錢,船家每過一地就主動去官府報備噸數、貨品等消息,交筆小錢完事。

稅部為聚財,那需要散財,才能完成整個資本流動。國家拿到這些銀米會如何花出去呢?

太宗初年,地方存留糧總數約三百萬石,作為各地行政支出,四方軍五到八百萬石軍糧,各地護軍的漕糧四百萬石,京糧五百萬石養官,二百萬石養內宮,五百萬石用于宗親,余下三、四百萬石折銀歸為內庫。所以田賦收入幾乎全部用于軍事、行政和皇宮消費,沒什麼剩余。國庫不到四百萬兩的銀子,要養活一個人口可能上億的國家,那就是個笑話。發放了百官俸祿、軍餉、防汛銀、宮葺銀等重頭戲後,所剩無幾,也不怪李樅打上任開始便日日哭窮。

偌大一個國家的財富是有數的,每年的產出基本恆定,只不過大部分沒擺在台面上。國庫沒錢,不代表內庫沒有,更不代表官員們會窮到只靠薪俸祿米過日子的地步。太宗的登基靠的是個人建立團隊,而不是聯姻或繼承,他的強勢在于,除了掐著土地和賦稅這一邊,還在私底下控制了各種壟斷性的產業。內侍派出去做礦監、鹽監、茶監等,正是‘奉旨撈錢’,所有的礦山、海邊最大的鹽田、各處最好的茶園桑田,沿海的海貿等行當都直屬于他一人。把持這些產業的內侍再貪婪,再換個內侍去,哪怕前任貪了根針,繼任者都能給他挖出來。例如世宗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查抄了一大批內侍監,其中貪得最狠的一個,抄出黃金百萬兩。

作為獨家或最大的供應商,這些商業利潤和******成果自然都歸了內庫,其他商人只是中間環節而已,皇帝心情好,便不給你們加稅啦。

如果說國庫是‘取之于民,只用于民’,內庫便是‘聚舉國之力,為帝王之商’,皇帝是最有錢的商人。所以,從太宗玩這一手開始,內庫從不缺錢,除了明文規定的軍餉俸祿,額外的銀錢賞賜都從內庫出。太宗無視爛泥兒子,去世前直接把內庫交給世宗,這是世宗可以無視高宗想換太子的愚蠢舉動,坐穩帝位的原因,當然也是高宗敢弄出那麼多女人和孩子的底氣所在。

有個善斂財的開國皇帝,商稅低廉,商業自然繁榮昌盛,有聖眷的宗親勛戚、文武新貴可以跟著一起喝口湯,被拒之門外的人只能一腔熱血投入對土地的熱愛之中。對于不缺錢的世宗來說,商業肯定不是他最關心之事,他的精力全花在對土地和勛貴的控制上。世宗末年,基本完成攤丁入畝之後,國庫以銀為稅,只從幾處魚米之鄉,先以定額稅款購入谷糧,一並入庫作為存糧。御極四十載,三公六侯九伯之爵,不少換了人來做,從前的勛貴舊戚幾乎淘汰一半,更不用說只能領白銀祿米,卻無太多田地的不入流宗親,被拋棄的人家,都是不能和皇帝站一條線上的累贅。

世宗給神宗留下一群比較听話的臣子,安穩的政局,和滿滿當當的內庫。神宗元年,國庫銀米總計約三千三百萬兩和五百二十萬石,內庫卻有近三千萬兩余銀,作為非產銀國,可以說大虞近九成白銀都在國家控制中。

神宗執政十幾年,這個數字更是有增無減,全國土地平均田賦為‘上地三分、中地兩分、下地一分’,之前握在皇帝手中的壟斷行業,要麼像茶布一樣完全開放給民間,要麼如礦、鹽等並入皇家產業,三成商稅歸國庫三成歸內庫。所以在東瀛和海外流入的白銀支持下,神宗十年的國庫存銀高達九千八百萬兩,存糧八百二十萬石,內庫八千萬余兩。

看起來國富民強,倉稟殷實,為什麼仍有反對新政的聲音?

神宗元年和十五年的兩個數字,其構成差異極大。三千三百萬銀,八成半是田賦,還拿出一些購置存糧,即雜稅銀大概五到七百萬左右。九千八百萬這個數字里,因為有了安南、東北、卑謬、高麗等地的糧產,尤其是去年的東北大豐收,讓田賦創了歷史新高,增加到四千二百萬,剩下的五千六百萬,各地鈔關並市舶稅計三千一百萬,登記制下的商稅二百萬,贓銀三百萬余,余下兩千萬皆由免商稅的皇家產業貢獻。

繳稅多,意味著創造的財富更多,但是從田地持有者的角度看,他們能得到的孳息和十幾年前幾十年前並沒多大不同,即便他們買了新地、新農具,比起商業提供的增幅,畝產的增加簡直是毛毛雨,甚至願意給他們干活的人也越來越少,逼得他們花更多錢去雇人買機器。

這些反對者有通過科舉、吏考掌握權柄的現任官員,他們在執政時,自然想‘恢復舊制’,廢除保護商人的新法和限制流民遷徙,可考成法不答應,連續三年不到中等,就得去邊遠山區實現這個夢想了。不走仕途之人想轉行與商賈為伍,或抱上皇家產業的大腿賺錢,又有不少因為經驗不足,從零開始,被海上風暴或黑死病坑了一筆,得花大錢買了個教訓。

窮者越窮,富者愈富,清貴的名聲和高人一等的地位,都得靠錢來維持滴!

激進的反對派認為他們的窘境都是新政造成的,皇家產業在帝後的庇護下‘與民奪利’,沒看從‘蠻夷之地’運來的稻米賣得比我們本地米還便宜麼!這樣‘國人’賺什麼?!工造局的耕犁機那麼貴,這些錢擱我爺爺那輩,能買百來個佃農了!所以懇請皇帝廢除新政,讓一切回歸原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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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紅旗下長大的好學生,‘資本主義萌芽’是個學政經必知的詞,真是一種玄之又玄的玩意兒。類似這種人文科學概念,一般都是事後諸葛亮總結而成,對當下過日子的人來說,不會突然‘叮’的一下,蹦出個趙老師畫外音來廣而告之,「春暖花開,萬物復蘇,非洲大草原的雨季過後,又到了‘萌芽’的季節」。

顧辭深刻記得,西方的萌芽帶來了歐洲資本面向全球的急速擴張,而中國的萌芽長勢緩慢,還沒等抽條,便被海那邊而來的八國聯軍踩到泥里當了肥料。在皇家產業運作這麼多年後,她早已不是那個只會出主意,讓大人們去操作運營的小女孩了,雖不懂判斷什麼是萌芽,不懂如何解決反對派的聲音,但她可以通過袁懿,將內庫聚集的資本散出去,盡可能的實現‘還之于民’。

‘資本即是聚財’,如果說西方式的擴張是為了得到足夠大的市場,用商業模式和商品攫取更多資本,那麼大虞本身就有足夠廣闊的體量可以容納和完成資本的循環流動,皇權手中的資本通過行政手段去到地方,同樣能帶動當地的資本聚集。

現在,全國甚至海外至少六成以上商人依靠皇家產業而活,國庫、內庫、文武百官勛戚顯貴的賞銀、各個學府的資金、軍備軍資、數以萬計的雇員等等都是它養著,比田地更能產生財富,價值只會越來越高。在皇家產業這個怪物面前,不論是想用手中權勢驅逐其影響,或侵佔其好處,難度如同螻蟻撼樹。換哪個皇帝,即使把股份全部收回手里,只要想讓它像現在一樣賺大錢,就得按設定好的獎懲機制來運作。

她夢想的良性循環是依靠皇家產業的對外競爭力聚集西方資本,通過朝廷和皇帝的手,花在大虞的基礎設施和軍事技術服務上,保持自家產品在海外的傾銷和優勢。即便缺少海貿這一環節,在目前大虞控制的版圖內,一樣能實現這個模式,套句老話,外國需要大虞,大虞不一定需要外國。

‘節其流,開其源,而時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有餘,而上不憂不足’,這種‘以外商養內民’的模式持續個小百年,該出現的新思想和新階層也差不多定型了吧?怎麼也能護住那一丁點小萌芽了吧?八國聯軍來再多少人,打個持久戰耗死丫挺的總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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