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這人好在擊不垮,沮喪一夜,次日拾掇精神,依舊跑去府衙應卯。
這樣又捱了數日,終于等到朱主簿的來信,說是紀陶生前經手卷宗已然全數收集歸攏,不日便會有人護運至遂州,供裘大人查閱,卷數是絕對少不了,估計足有一車之多。
裘寶發了狠勁︰「撈,再多也要撈,哥不信查不到是哪樁案子牽累了紀陶!以我們的情分,還不值得為他海里撈一回針麼?」
唐糖深以為然,如今再無他法,也惟有如此。
裘寶覺得唐糖這孩子雖然重色輕友,待紀陶到底是不同的︰「不過,你家紀二真的不曾阻撓過一句?說不通啊。」
唐糖笑︰「他這個人啊,只要我不說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跑去死拼,還是很開通的。」
就是什麼事情都一個人死扛,不露一句口風,略讓人煩躁。
「死拼?你拼什麼?」
「啊……怪我危言聳听。對了,今日寶二哥散衙之後不用帶我一道走,您自去泡您的湯,我得自己跑一趟東市。」
「你去東市作甚?」
「利福祥。」
「你要給誰買衣裳?紀二的小廝?按說他看不上那家的東西啊。」
「……不是罷,紀二自己竟是穿不得麼?」
「你在同哥說笑罷?」
「呃,這家在遂州不是很出名的麼,真是如此跌份?」
「要說買給哥穿,其實也還好了,哥是很隨和的人。不過從前紀陶同哥提過,他二哥身上一朵雲,用的是甚樣的繡線,線又是什麼顏色款型目數質料,都要特特指明了才成的,繡工之類的更不必提……這麼金貴考究個人,你讓他穿利福祥千篇一律的成衣?嘖嘖,你這是在要他的命啊。」
講究不死他!
就為這麼身衣裳,紀二每日清晨,恨不能催上唐糖一百遍。話里話外透著的意思,除卻那天那件為唐糖擦了鼻涕的,他如今貼身穿的戴的,再沒有一件稱心如意。
總之她再不買來,紀二爺除了官袍,就沒衣裳可穿了。
催得唐糖實在過意不去,這才下定決心打算替他跑一趟。
「我可沒銀子。」
「哥沒听錯?紀二買衣裳要自己的媳婦掏私房?他莫不是昏了頭,有錢一個月百兩銀子包……」
唐糖兩眼狠瞪回去︰「南市不還有間喚作涂灝祥的成衣鋪?我去那家就是!」
「土豪祥……那家?糖糖你這是打算下血本啊。」
「我願意!」
她本來也舍不得給紀二花錢,今日算是被裘寶給激著了。
張口閉口一百兩銀子包個外室,听听就來氣,我家紀二招誰惹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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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辛萬苦踏著暮色歸宅,人家收到她親送到面前的那一襲羅衣,打開精美包裝,只伸手模了模質料,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居然說了句教唐糖吐血的話︰「如何沒有鞋子?」
涂灝祥里的綾羅目不暇給,件件都似裘寶平常嗜穿的花衣裳,唐糖料得紀二不會喜歡,在里頭翻找得頭暈目眩,終于尋到件深藍素底紋的,看起來總算低調內斂。
伸掌比了比,恰是紀二的尺碼。
掌櫃猛夸唐糖識貨。當然識貨了,貨是好貨,價錢也堪堪比那些花衣裳高了一倍!
「我何時說過要給大人買鞋?」
「哼,連襪袋都沒有。」
剛放完一通血歸來,唐糖的心都在滴血,回來一句好的沒撈著,他居然還在嫌棄她沒給他買襪子!
「大人一個收禮的,拿到東西不先試一試,光顧著挑三揀四。」
「總要成套的罷,可見你未上心。」
「不上心我突突突步行到南市,在成百上千套花衣裳里面挑昏了眼,好容易挑了件估模勉強能入你眼的,花了血本買下來,又蹬蹬蹬步行回來,就為省幾個車馬費,人都快要散架了。不上心!」
紀理直勾勾望進她的眼里來,緩緩道︰「是麼。」
唐糖心里突突亂跳,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上當了。
「要不要伺候我更衣?」
「我還得去找食吃……」她窘臉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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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忽然變得平靜緩慢,像秋陽下的一碗水,波紋微生,滋味溫和。
紀理最近每夜都要尋一題九宮算來解,不解不成眠。
唐糖自小沉迷這個,加之這麼多年熟能生巧,普通的一局,她通常花半個晚上就能解完。故而紀理只允她一旁觀戰。
唐糖是個急性子,觀得煩躁了恨不能親自上手,紀理卻不準她插言,她氣極欲走,他又不許她走。
為了不叫她走,他想出個折中的法子,搬一摞唐糖喜歡的好書,讓她一旁待著,考慮到這家伙一貫的看書惡習,書旁還備了幾碟子零食瓜果伺候著。
如此周到並愜意,唐糖再不作陪,倒還說不過去了。
這夜照舊,二人各顧各埋頭,唐糖閱手里魯工卷正入迷,面前一碟剝好的橘子瓤。
她正送了一瓤橘子入嘴,阿步端了藥碗來了。
阿步說,因為每個月真正發工錢給他的人是老管家,故而紀方那頭有什麼囑咐,他是萬萬不敢怠慢。
比如紀方從京城遞來的藥,即便紀二爺十分嫌棄這股藥味,阿步依舊雷打不動,每日將八碗水熬作一碗水,端了藥去書房給紀二吃。
每到這個時候,唐糖總是裝模作樣,作看書入定狀,一副世事不問的樣子。
苦的是她面前的東西也不能吃了,眼神亦不得瞟了,一直得繃到紀二爺又喚她︰「過來幫忙。」她才好意思動彈,那個時候,一碗湯藥估計也已然放溫了。
每天如此,藥放涼了,最後倒掉了事。
這天阿步自然沒放過他︰「二爺,該喝藥了。」
紀理這天約莫正算到關鍵頭上,紙間交戰難解難分之際,被阿步這麼一擾,他有些惱︰「要喝你喝,一次全煮了喝光,多聞一次都反胃。」
阿步嚇得臉都發青︰「上回在京城,崔先生替小的號過一回脈,說小應該多敗火,不興吃這些上火的東西……」
唐糖強忍笑意,緊緊攥書,目不斜視。
「端走。」
「二爺,照舊放涼了再讓小的端走罷,小的也算給府里一個交代。」
「誰要這個交待你讓誰喝。」
「誒?好像有人敲門?二爺……小的這就去開!」
阿步也就是機靈得不明顯,其實壞得很,一溜煙沒了人,新煮好的藥湯還靜靜臥在案上。
唐糖雙目絕不敢斜視,眼觀鼻,鼻觀心,繼續看書。
「過來幫忙。」
「來了來了。」今天他喚得有些早了,唐糖只好硬著頭皮放下書冊,湊腦袋去看。
豈料那碗藥,巧不巧就杵在那個地方,熱氣噴到唐糖臉上,險些灼到了眼楮。
「這個阿步,燙死我。」她往一旁跳了跳,邊揉邊抱怨。
紀理抬眼,裝模作樣替她拂了拂︰「還好?」
唐糖十分來氣。紀二你道旁人看不出來你在忍笑?虧她還一心顧念著他的面子。還笑!
唐糖歪念一轉︰「大人啊,我記得上回大人對我說了番話,一直覺得很有道理,時時銘記在心。想著該當……回贈大人。」
紀理很警惕︰「什麼話?」
「大人年紀又不算老,有些事現下做不到,未必往後做不到,自曝其短……也不丟人麼。」
紀理將手中之筆狠狠一擲,臉色略顯燥郁︰「短?」
唐糖未料此人翻臉快過翻書,兩頰登時淌下兩串汗來︰「大人想多了!我是說是良藥苦口利于……呃……總之大人身子要緊。」
紀理撥一撥那只碗,狠狠剜她一眼︰「那好,你不要後悔。」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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