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晟也不知是怎麼走出露華宮的,只知道自己狼狽不堪,倉皇離去,在阿蘅斷然說出不再愛他的時候。
是啊……若不是因為不愛他了,怎麼會一直躲在背後,他這般千般痛苦,在別人心里卻不過如同一場戲,是可笑的補償而已.
獨孤晟心里憋得生疼,回了御書房,默默地看著桌子上的折子,忽然厭倦萬分地兩手一推,將那些折子全推到了地上。
吉祥听到聲響小跑進來,卻不敢吱聲,悄悄覷了覷獨孤晟的臉色,手腳極輕地跑過去拾起那些折子,一本一本地重新疊起來,獨孤晟忽然開口道︰「南巡那邊,長公主身體不適,不隨行了,讓他們撤銷一應依仗行李。」
吉祥眼見獨孤晟白天還心情頗好的一一過問公主隨行的吃、住,跟從的人,生怕委屈了公主,如今卻又忽然取消公主隨行的計劃,簡直匪夷所思,他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獨孤晟,只見獨孤晟眼楮發紅,面如死灰,長長的袍袖垂著一動不動,嚇了一跳,依稀想起前些日子獨孤晟大病也是這般樣子,更是心里敲起了小鼓,心想著要不要想辦法讓御醫進來給皇上請個脈……
卻見獨孤晟忽然冷冰冰道︰「朕要擬旨。」
吉祥嚇了一跳,連忙道︰「要宣翰林當值的大人進來麼?」
獨孤晟寒聲道︰「朕自己來。」
吉祥連忙展了黃絹,又一旁親自磨了墨後一旁侍立。
獨孤晟卻只呆呆地看著那空白的黃絹半晌,提筆起來寫了一會兒,又盡皆抹了,換了一張來,寫了幾行卻又都抹去。
一道旨意,足足寫了一夜。
天亮的時候,獨孤晟看著那陽光一線從窗□□進來,落在自己繡著飛龍的雲頭履上,光柱里灰塵翻滾不休,猶如他內心一般,酸楚翻涌,有一樣珍貴的東西,得到了又失去,失而復得,然後又再次失去,他站在這天下至尊至高之位,卻失去了那樣東西。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
阿蘅接到吉祥親自送來密封的聖旨的時候有些奇怪,早晨已有人來傳達南巡已經無需她隨行的口諭,如今這份聖旨卻分外蹊蹺。
她屏退了所有人,悄悄展開那道聖旨,卻怔住了,這是一張賜婚長公主的旨意,旨意里賜婚的對象,卻是空白的,似是讓她自己填上。
滿紙的淋灕墨意,仿佛盡皆如淚濺。
獨孤晟當日就直接登上了南巡的船,徑直去了江南。
曾有驚濤駭浪,曾有暴風急雨,終于歸于平靜。似海中漂浮的冰山,巨大無朋,卻只露出一點山尖,多少難以言說的感情,深沉而幽靜的掩于黑暗的海面海水之中;似曾猛烈焚燒過的山林野火,地面烈焰雖已熄滅,卻有延綿數百年的地火在幽暗的地底不為人知的灼燒。
獨孤晟南巡不到半月,南滇悍然宣戰。正遇上大寰水患旱災大傷元氣之時,正巧建元帝南巡,調兵遣將必然不靈,剛剛登基的段雍舍不得這大好良機,又兼急切想打上幾個勝仗立威,便翻了臉撕了盟約,著前鋒十萬越了邊界悍然入侵大寰。
偏偏應在江南巡查的獨孤晟不知為何忽然出現在與南滇對戰的戰場上,御駕親征,親手一刀斬死了敵方主將,這還罷了,他親領著將士追擊敵方三百里,直接順手攻下了南滇的一座城池。
戰況朝四面八方傳來,大寰歡欣鼓舞,南滇一片嘩然,段雍原本是要出其不意掩其不備,誰料到獨孤晟居然明面上浩浩蕩蕩在江南巡查災情,人卻不知何時神不知鬼不覺的到了邊城!段雍一邊咬牙切齒地恨定然是段英逃離大寰讓獨孤晟有了防備,一邊懷疑自己這邊有內奸,只得手忙腳亂與獨孤晟對上。
然而獨孤晟是誰?開國之君,馬上得來的天下,原就勇武無比,曾有戰神之名。南滇第一仗就被打了個落花流水,損兵折將,還賠了一座城,武將們立時便失了那股銳氣,而朝中原來隱藏的矛盾立時便爆發了出來,本就不主張打仗的朝臣們自然又蹦起來。這其中自然有段英的首尾。
南滇很快內亂起來,段雍一邊打不過獨孤晟,一邊被國內冒出來的擁立太子段英的正統黨拖著後腿,失了城池的百姓們則流離失所,四處宣揚段雍的不得民心。
很快段英在群臣的支持下登上了帝位,囚了段雍,派出了使臣與獨孤晟和談,不過幾個月,休戰言和、締結友好,精心籌謀的入侵,如同一場笑話,最終以南滇向大寰稱臣,割城納貢收場了。
打了勝仗,主持和談後,獨孤晟返駕回京,這一年已進入了尾聲,京里已經冷了下來。
兩個消息已放在案頭,等著獨孤晟一覽。
定北侯崔華辰已病故一月有余,業已下葬,隨侍鐵辛不知所蹤。
明華長公主佛寺進香途中馬驚翻車落水,尸身未能找到,御前侍衛副統領李星望躍入水中想要救回公主,下落不明。
隆福太後病了一場,好在救治及時,看到獨孤晟回來,只是牽著獨孤晟的袍袖垂淚,好在沒有找到尸身,隆福太後仍有一絲僥幸,並不曾放棄希望。
獨孤晟漠然看著那消息,許久以後才茫茫然的發現窗外已下了雪,天地一片空茫,直教人不知何去何從。
雪擁蘭關,阿蘅一身勁裝,披著雪白大氅騎在馬上,烏發白衣與簌簌飛雪融為一體,她轉過身,遙遙看著雪中已經模糊淡去的大寰邊城,故國千里,猶如一幅漸漸淡去的水墨畫。
前邊的轔轔馬車停了下來,修長的五指掀起窗氈,一個冰雪一般的聲音響起︰「蘭兒,走吧。」
阿蘅垂下睫毛,拔出佩刀,雪花落在清透如水的刀刃上,片片無聲,她將那刀子向後一斬,刀光一現,刃上雪花盡皆斬落,仿佛斬斷了什麼東西一樣,然後還刀入鞘,大氅揚起,馬兒在雪中奔馳而去。
開春後,大寰西邊傳來消息,回鶻之地一個小國西昌忽然崛起,一連吞並了回鶻、黨項的數個大部族,攻城掠地,很快站穩腳跟,神速地往北邊室韋、韃靼之地擴張,四月,高昌首領開國稱帝,定都定州,國號為燕,第一任帝王年號為永徽,永徽帝名諱為崔潛。
獨孤晟漠然翻著情報,嗤笑一聲。
沈椒園一旁低聲道︰「崔潛之後李氏,有一子一女,長子已立為太子,還有一胞妹,被封為護國長公主,據說極善用兵,才略驚人,東征西戰中戰績累累,听說年紀不到二十……有傾城傾國之貌……」
獨孤晟不說話,臉上似笑非笑。
沈椒園又道︰「崔潛手下的兵將听說十分驍勇善戰,令行禁止。」
獨孤晟擲開那情報,淡淡道︰「很明顯了,這就是我們一直查不到的崔家的私兵,當年在崔家大勢已去,注定無法爭到帝位之時,崔家就已將自己的主力兵往西邊撤離隱藏,那邊多為游牧部族,又有兵匪極多,自然不明顯,這幾年必然在那邊的各大部族中都滲透了他們的人,我們也不會注意到他們居然會這般另闢蹊徑,厲兵秣馬數年,待到大寰內憂外患,無瑕顧及西邊的時候,他們才趁此機會坐大……果然是深謀遠慮,算無遺策的崔家人……」當年崔華瀾那些失蹤的死忠部下,只怕也在那里,如今重新用起來,自然更是如臂指使,失蹤的李星望想必已發現崔華瀾就是獨孤蘅了,當年為著他,鬧出了一場天大的誤會,種種陰差陽錯,變成今日之局面,回首望去,原來這一場大戲,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結局。
沈椒園低聲道︰「探子回報,崔潛登基之時,雙腿是能走動的,只是有些不良于行。」
獨孤晟冷哼了一聲︰「他忍辱負重數年,自然是要裝殘廢,那腿沒準早就治好了,不過是為了讓我們失去警惕罷了。」另外一方面也是要爭取那個傻妹子吧,獨孤晟涼涼地想,崔華瀾從來就是個打仗的天才,最好的刀子,崔華辰怎麼舍得放她去過什麼平常日子,也就這個傻女人,對她哥哥死心塌地,愧疚萬分,定是想著欠著哥哥一個帝位,便又拋下了她所謂的平靜的生活,又去給他打天下去了,她什麼都信他哥哥的,偏偏就對自己萬般計較,非要計較是兄弟情還是夫妻情,非要和自己算得清清楚楚。
這個傻女人……
偏偏自己,愛殺了這個傻女人。
獨孤晟情難自己,想起那女人離開後院,展翅翱翔,在千軍萬馬中也不知是何等的英氣勃勃,一如多年前那般,眼中一陣熱氣沖上,心中仿佛被碾成一寸一寸,酸軟無比。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這章內容太多,寫得很辛苦,反反復復地修改,所以更新晚了。
其實好想就在這里直接theend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