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以清先前弄得穆雲翼嗆水,特地跟著小伙伴們去采摘桑椹,他們也是調皮,仍然潛水回來,要給穆雲翼一個驚喜,哪知剛浮出水面就听見牛五郎說那樣難听的話,頓時按捺不住,從水里站起來︰「你憑什麼說我元寶哥哥?我元寶哥哥再不要臉也比你強!讀了好幾年的書,連縣里頭也考不過,又不會干活,在家里吃閑飯,還有臉說我元寶哥哥,呸!」
他站在淹沒小腿的水里,叉著腰,跟牛五郎對嗆,身後其他的小伙伴也都跟著壯聲勢,一起朝岸上吐唾沫︰「呸!」「呸呸!」「呸呸呸!」
牛五郎氣得臉色發白,緊跟著又漲得通紅︰「我怎麼考不上?要不是開春反冷,我受了風寒,別說縣試,便是考個秀才又有何難?」
人群里一個孩子嗤笑︰「別竟吹牛|逼|了!你去年就下場,不是也沒考過?說你娘病了,讓你分心,委屈的牛大娘哭了好幾茬,今年又沒考過,咋不咒你爹病了,卻又拿風寒來說事?」
牛五郎也只有十四歲,受不得激,用手駢指向那孩子︰「我母親病重,我為母懸心,有何不對?你是個泥坑里打滾的野孩子,焉能得知孝道大義?聖人雲……」
計秋時大聲說︰「你還是回家雲去,明年把自己雲成秀才是正經,少在這里白曰曰!」
牛五郎一看見他,知道他們兄弟拜穆雲翼做先生的事,早就嫉恨在心,以為自己學富五車,還沒有人來向自己請教學問,那穆雲翼不過會念些三字經、百家姓一類粗淺的蒙書,又是個愛學女人做針線活的,計家人竟然舉家帶著孩子去拜先生,真是瞎了那麼多雙狗眼,這回見計秋時嗆他,登時按耐不住︰「我瞎曰曰?你回去問問你那先生知不知道什麼是子曰、詩雲,知不知道孔孟之道?知不知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這句話出自哪里?你跟著那個忤逆不孝的小畜生學,便是失道者寡助,因此親戚畔之……」
計秋時才開始學千字文,讀些「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類的,哪里知道孟子上的話,他听不懂牛五郎說的話,只听得幾個「寡婦」的字眼,知道是罵穆雲翼的,登時從水里跳了起來︰「你才是寡婦!你們全家人都是寡婦!看我不揍你!」
他第一個跑上岸,高以清、計春時、小刀螂等紛紛緊跟在後,全是十來歲的孩子,俱都光溜溜、赤|條|條, 里啪啦跑上岸灘,直朝牛五郎沖了過去。
牛五郎自重身份,又仗著年紀大,沒把他們放在眼里,竟然還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地︰「你們朽木不可雕也,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哎喲!」
牛五郎話沒說完,就被計秋時撲過去一頭撞在懷里,踉蹌著往後退,馬樂在這里年紀最大,這會繞到牛五郎背後,用胳膊鎖住他的脖子,向後一撅,就把牛五郎撅得失了中心,向後跌到,十幾個孩子發一聲喊蜂擁而上,拽手的拽手,拉腳的拉腳,有的掐,有的摳,有的拳打,有的腳踢。
牛五郎從小就在寒窗下苦讀,若論力氣,連同齡的馬樂也不如,哪里掙得過這麼多孩子,身上連挨了好幾下巨疼的,便開始破口大罵︰「小畜生!小牲口!你們敢打讀書人!有辱斯文!將來你們都是大牢里頭的客!等我考上了功名,把你們都送進去,一天打一百大板……」
有一個扳腳的孩子,一不小心把牛五郎的靴子扯下來了,頓時一股酸臭的味道彌漫開來,登時把靴子扔在地上︰「好臭!」
計秋時說︰「再臭也沒有他嘴巴臭!他還罵,用那襪子把他的嘴堵上!」
那孩子就真的把牛五郎的襪子扯下來,捏著他的鼻子,硬塞進他的嘴里,牛五郎漲紅了臉,奮力掙扎,把兩個孩子都踹在地上。
「他還這麼發狠,咱們怎麼處置他?」
「他方才罵了小先生,咱們打他手心吧?」
「不好,他說將來考上了秀才,就要把我們關到大牢里去打板子,咱們也把他褲子月兌了,找樹枝打他的板子吧。」
大家群策群力,想法子懲戒牛五郎,嘰嘰喳喳,最後終于決定,把他扔到河里洗一洗,把臭嘴臭腳臭|屁|股都洗干淨了,然後再拖回來打板子,于是抗腿拽手,連扛帶拖地就要往河里頭弄。
穆雲翼和高以純趕緊過來阻止,小孩子間打架,弄個跟頭,踫兩塊青,那都沒什麼,鄉下孩子都皮實,平時一個村子的孩子在一起玩,難免有個磕磕踫踫的,即便挨了打,只要不過頭見血,家長也不當回事,小孩子沒有隔夜仇,頭一天打架,第二天再在一起玩也是常有的。
要是換個人扔進水里倒也沒什麼,但這牛五郎是牛家的心肝寶貝,從小嬌生慣養的,听說讓分吹著一點都要風寒發熱的,要真扔到水里,指不定弄出什麼病來,到時候在牛大叔面前不好看。
穆雲翼讓孩子們把牛五郎放在沙灘上︰「他看不起咱們,咱們也看不起他,不過是個讀書讀傻了的酸儒,也沒什麼本事,我教你們讀書,將來可不能學他這樣,越是有學問,越要對人和藹,記住了,謙謙君子,用涉大川……」
牛五郎這回自己把嘴里的襪子揪出來,趴在地上干嘔,見穆雲翼說這個,以為穆雲翼故意跟他抬杠,以回應之前自己說他不知詩雲子曰的話,立刻面露不屑︰「不知從哪本雜書上看到的一句閑話,也只能跟這群泥崽子們顯擺。」
穆雲翼氣樂了︰「謙謙君子,用涉大川,乃是易經上的,五經之一,你也是立志考取功名的,竟然不知易經,也是奇葩!」見牛五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又說,「你道我不懂四書五經麼?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乃出自論語。你道我是畜生,他們是泥崽子,心存蔑視,豈不是尤為孔聖人的教導?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出自孟子。如今這些孩子都是向著我的,你一個人孤軍奮戰,按照你方才說的,誰得道,誰失道,更是一目了然,人和在我,你焉能勝?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此出自大學,你對我充滿偏見傲慢,可見心為不正!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此出自中庸,你上來便出口傷人,無所忌憚,正是反中庸之小人了!」
穆雲翼原本雖然預算要考個功名,怕說書淪為賤業,是為長遠計,並不著急,但這次姜瑜的事情給他造成了極大地震撼,姜瑜是良民,帶到衙門,挨了六十板子,就幾乎打成殘廢,而打多打少,打誰不打誰,全在主官一念之間,這次是他在縣里頭經營了根基,婁縣令雖不說有心偏袒,但也有意照顧,不然的話,結果還不知會如何呢,沒有功名,不進入士大夫階層,終究性命沒有保障,因此他也開始發奮讀書了,無論如何,也要盡快考個秀才出來,至少秀才不能隨便用刑,在一縣之地,也能混得開了。
四書之中,中庸和大學字數最少,加起來也才五六千字,唯有論語和孟子最多,有四萬多字,不過論語和孟子在種地之前就差不多抄完了,剩下的中庸和大學也都趕了出來,裝訂成冊,用布包著牛皮做封面,種地的時候也帶在身邊,干活的時候,馬樂他們大聲背誦三百千,或是齊聲背誦,或是一替一句,而他則在地頭背四書五經,這時候雖不能全背下來,但其中經典的句子,也能朗朗上口,隨便拿出幾句來訓斥牛五郎,竟然也是擲地有聲,說得牛五郎臉上變顏變色,好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即便能背,但私德有虧,將來也考不得功名!」
穆雲翼有些無語︰「我私德虧不虧,都跟你沒關系,讀書人,別嘴巴欠得跟那些村姑愚婦似的,沒事淨說些東家長、西家短,哪家的媳婦不要臉的話,沒事扯老婆舌,可不是讀書人所為。看在牛大叔的面上,我也不跟你計較,趕緊走吧!」
牛五郎又羞又氣,從地上撿起靴子胡亂套在腳上,那用嘴含過的襪子也不要了,拎起食盒順著田間小路往西邊走,剛走出不到百米,眼淚就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他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氣哼哼地邁步,迎面看見大佷子牛元義一路小跑過來︰「我爺說你咋這麼晚了還沒過來,讓我來迎迎。」
牛五郎怒道︰「不過晚一會吃,哪里就餓死你了!至于這麼著急地過來催麼?」
牛元義沒了爹,跟著老媽在牛家有點吃閑飯的意思,在他們家,牛二郎、牛三郎是頂梁柱,牛五郎是一家人未來的希望,這三個人地位最高,平時說話也最理直氣壯,雖然沒有說過分家的話,到底顯得大房是累贅,為了讓大孫子將來也能讀書,牛老大才天天進城賣柴,要在臨死前給大孫子和老兒子攢些家底。
因此被五叔訓斥,牛元義也不敢吭聲,只悶悶地走,牛五郎把食盒遞過來︰「干看著你叔叔拿東西,也不知道幫一把手,不孝的東西!」
那食盒算上把手有將近一米高,里頭裝著一家人的飯菜,牛元義才七歲大,那里拎得起來,不過也不敢反抗,張開雙手,把食盒抱起來走,因看不見路,一腳踩在土坷垃上,連人帶食盒一起滾到地上,里頭的飯菜都潑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