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晴空正在水中掙扎,被湍急的水流沖得撞到一處水底暗礁,整個人一暈,全身的力量散去,嗆進了幾口帶著泥沙的濁水。瞬間,好像是被憋到一只悶罐里,只能手足亂揮。越想要突出水面,搶到一口真氣,腿下越是無力,仿佛有力量扯著他往下沉去……幾乎就要隨波逐流而去了,他兀自後悔,這樣的死,太過窩囊,還不如做逃兵。
突然,一只手臂從胸口鉗住了自己,口鼻終于接觸到了空氣,陸晴空整個人就軟作了一條,任由雲昶拖著自己朝岸邊而去。
小兵們七手八腳地幫著雲昶將陸晴空拖上岸。早有衛生員帶著藥箱趕過來,解開陸晴空的風紀扣,按壓他的胸月復。陸晴空咳嗽幾聲,吐出幾口水,喘息不止。衛生員又檢查了一下陸晴空,只在頭頂側部發現一個鵝卵般的大包。
眾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陸晴空抬眼看雲昶一眼,知道自己是活過來了。他更是後悔,不該給雲昶救自己的機會。雲昶竟是如此礙手礙腳,連死都不讓他死得爽快。甚至在陸晴空的部下面前,非要讓他顏面丟盡!
小兵們還在探看,雲昶揮臂一吼︰「都快去列隊出發!速度慢的軍法處置!」
待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都去得遠了,陸晴空勉力撐起身子,喘口氣,道︰「雲旅長,我不勞煩你,你又何必多管閑事!」
「哼!」
黑暗中的雲昶看不清面目上的表情,然而這一聲冷哼,卻讓陸晴空的心跳驟停了一下,他感覺得到兩道目光穿過濃濃的黑幕,落在他的臉上。滿臉的水被涼風一吹,皮膚驟然收緊,臉似木掉了一樣。他掩飾似的伸手去抹臉上的河水。
雲昶豹一樣的眼,在黑暗中,依然看到了陸晴空的心虛。他湊近陸晴空,雙手握住陸晴空的脖頸,並不用力。
然而他的聲音刀一樣清凌凌地削過陸晴空的耳膜︰「陸團長,您怎麼不戴絲巾了?你胸口脖子上被竹枝反抽的傷好了麼?原來你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陸晴空心頭一撼,原來那夜雲昶已認出了他!他現在不但是臉木,整個人都木住了。他又感覺到了剛才那般水底掙扎的窒息,憋不住咳嗽出聲。
雲昶嫌惡似地松開手,說︰「真是沒用!不過嚇唬一下,竟然又要裝死!」
雲昶站起來,他背向陸晴空,望著遙遙不可知的黑夜,說︰「陸晴空,你甭再給我裝神弄鬼。若是你再敢打凝香的主意,我讓你立時死,你就活不到三刻!」話說完,他抬腳就走,他並沒有多少時間與陸晴空計較。
雲昶人走開了,留下的幾句話硬邦邦地砸在陸晴空耳中,並不亞于幾顆炸彈爆在他心上。他渾身**地坐在泥沙地上,指甲深深地摳進了沙土。恐懼、羞辱、仇恨、怨懟幾種復雜的情緒緊緊地絞住他,扭住他……
一個多時辰後,隊伍悄悄地穿過沉睡中的村莊,抵達了湖鎮。吳爽帶領的殿後機動部隊也趕了上來。
吳爽召集幾個作戰要員作最後的部署。各人領命而去。
雲昶卻立在當地,躊躇不定。
吳爽問︰「你還有什麼事麼?」
雲昶想了一想,還是從軍服內衣里掏出一件物件,遞到吳爽手中。
黑暗中,吳爽看不太清,只覺得手中是柔軟軟輕薄薄的一片,一陣清透異香撲鼻而來。吳爽心中一凝,這種香味,他並不陌生。
他與凝香日常接觸的機會並不多,然而凝香身上的奇異香味他卻銘記于心。他一直當是一種從外國舶來的不多見的香水氣味,並不在意。
那時,香城名媛中盛行從西歐傳來的各種名目香水,顛覆了國產香氣濃郁的香粉,令時髦摩登女子趨之若鶩。吳爽一直以為,凝香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這一塊輕柔放在他的掌心,清香幽幽,不過只三兩,卻仿佛若有千斤之重。
他一直揣度凝香被雲昶擄走那一天一夜的經歷,然而當事人一直諱莫如深,他亦不能妄自詢問。即便是那一天一夜發生了什麼,只要凝香心甘情願,他也不能多說什麼多做什麼。
雲昶此人,雖然年紀尚輕,卻不得不佩服他的勇謀籌略。雖然是草寇出身,為人處世也算光明磊落。就算凝香與他,真的有什麼,那也是常情。
吳爽念念至此,雖然是極力地在心里自己勸導自己,然而,心頭還是一陣堵住似地難受。
幸而黎明之前,連星子的弱弱輝光都沉沒了,只深下濃得化不開的沉沉黑,掩飾住了他訊息變換的尷尬臉色。也因濃濃沉沉的黑,他沒有看見,雲昶的臉上,不知道是因露水還因淚水,已經濕透了。
雲昶強自調勻了氣息,穩住自己的聲線,說︰「吳司令,請你將這件東西轉交予凝香。」
吳爽腦中轟地一聲,一切的猜想,都得到證實了。
他還是強忍心中巨痛,問︰「你為什麼不親手交給她?」
「倘若我能活著回去,我一定親手交給她。我還想……還想……想當著她的面,親口叫她一聲……」他的聲音哽住了,「姐姐」卻兩個字怎麼都說不出口。
終于,他心頭一懈,快步轉身走了。
吳爽呆立在當
地,心里五味雜陳,原來凝香與雲昶之間的親密,已經到了這一層了。
雲昶一路走在狹窄的田埂上,冰涼的草尖劃過已經破爛的行軍靴,露水濕透了褲管。
這個地方是個臨水祥和的小鎮,叫作湖鎮,是他和凝香出生的地方。他並不知道十多年前這里發生過什麼。然而,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才讓他和她的生活產生劇變,變得他再不是他,她也再不是她。即便天涯相聚,也是難以相認。
開戰之前,每個人都要給家人寫生死書。雲昶也寫了,抬頭是姐姐凝香。卻一直沒有上交到司令部。生死書用油紙封了,與霞帔一起,放在他貼身的衣袋里。剛兒他在猶豫,到底要不要交予吳爽。
最終,他還是沒有。
雲昶正在恍神疾走,對面一個黑影撞上來,低聲叫道︰「雲旅長!」
原來是大老韓。雲昶揮汗似地不經意抬手臂擦去一臉的淚水,他這樣的硬漢子,被人瞧見了流淚,那是多麼難以見人的事情。
大老韓拉住他,低聲道︰「雲旅長,糟了。剛才偵查兵回來報告,今兒小東門那邊駐防增兵了,至少有一個連的兵力。」
雲昶心中一緊,果然敵人也是狡猾,戰時戒備也隨之增強了。
「這樣的話,要是不用槍,只用刀刃,恐怕短時間內,難以解決了呢。要是被駐防兵發現了,開槍示警,就會引起大東門那邊大批駐防兵的注意,到時候強行攻城,麻煩就大了。」大老韓憂心忡忡地說。
一陣微微東南風徐徐拂面而來,雲昶思索了片刻,說︰「去找六旅的陸團長找來。」
「找他做什麼?我們這敢死隊里需要不著他。」大老韓平常也看陸晴空不起,這會兒很費解地說。
「我讓你去找,你就去找。」雲昶沒時間與他多做解釋。
大老韓雖然不解,還是招呼小兵去了。一會兒陸晴空跟著小兵後面來了,他雖然不情願,然而人家雲昶畢竟是此次戰役的軍中靈魂,連吳爽都高看他一眼,他還能違抗命令不成?
雲昶一看到陸晴空,急急拉著他的手走到一邊,倒讓陸晴空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他剛與雲昶存下了過節,也不至于這麼快就要報復解決吧?
雲昶卻壓低了聲音,說︰「你身上帶了迷香沒有?」
陸晴空的聲音一硬,道︰「做什麼?」
他想︰馬上就要開戰了,難道這時候了,雲昶還要將他意欲對凝香圖謀不軌的公案了斷了?
「你要是帶了迷香,趕緊拿出來一份,我們有用的。」
「沒帶!就是帶了,水中一撲騰,早結塊潮濕了,也用不著了。」
「拿出迷香,算你殺敵有功。」
陸晴空悶聲不語,低頭想了一刻,說︰「當真?」
「當真!」
「由吳司令見證一下,我才肯信你。」
「好。」
不多久,吳爽被大老韓找了過來。一路上大老韓已經嘀嘀咕咕地將事情原由講與吳爽听。
吳爽也覺事發突然,然而戰中為了攻敵,各種臨時變通是常有的事情。雖然這種利用迷香克敵也有些兒邪道,但雲昶就是比較善用這種邪道。
但是,對拿出迷香的陸晴空,算作殺敵有功,倒實在令他為難了。這算哪門子的殺敵嘛?出謀劃策,盡心出力,本就是軍人的天職,他倒會討巧邀功。
雲昶見吳爽猶豫,心中急火如焚,伏在他耳邊說︰「再不做決定就來不及了。」
吳爽望向東面,果然天邊已經隱隱地現出了一線青色。他心中一嘆,只能先虛與委蛇,事後再做計較,便道︰「好吧,陸晴空,你交出迷香,戰後記你二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