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夫人低頭嘆息道︰「多謝普淨法師提點。前些年,到處求人,難免留下許多蹤跡。這兩年幸得法師庇護,已是好過了許多。只香度,他年歲漸長,想必總對外面的世界諸多好奇,還請法師多方留心。」
「這是一定的。請放心,如夫人。」兩人說到香度,都目光來尋,卻堂下哪里還有他的身影?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悄悄溜走。
如夫人與普京法師一起出門,小和尚在門外戰戰栗栗地說︰「香度自個兒開了門,說去廚房看看今個兒吃什麼?」
如夫人拉開大門出去,早有兩個男人圍上來。如夫人怒了︰「你們干什麼事的?香度出去了也不知道?」
「少爺只說他在寺里轉一圈。」其中一個抖索著膽子回了話。
「寺里現在也不安全了,以後這院門都不讓他出了,听見了沒有?」
「听見了。」
「那還不快去尋?」
兩個人踢踢踏踏地跑遠了。
如夫人急急走到膳食間,進到廚房里。廚房里煙氣氤氳,幾個伙夫忙著洗切蒸煮,秋大姐正在灶下添柴加火,看到如夫人,她立起來,嘴里咕嘟一句問候道︰「如夫人。」
如夫人知道香度一向與這位傻里傻氣的大姐走得近,便問她︰「秋大姐,可看到香度了?」
誰知秋大姐瞪著茫然的眼,道︰「沒見著香度,今兒倒是見著狐仙了。」
一句話說得如夫人模不著頭腦,也沒空閑功夫跟她計較,丟手走出廚房,一頂頭看到剛去尋香度的其中一人從大殿那里拐過來,急急地跟如夫人小聲說︰「小五看到少爺了。」
「在哪里?」
「在觀音娘娘那殿前。」這人是行伍出身,不認字,什麼大雄寶殿天王殿三聖殿他不識得,但是各尊菩薩卻分得清明。
「怎麼你們兩人都拉不回他一人麼?」
「那邊人太多,少爺又不听勸,怕拉扯得惹人眼目……」小五小心地分辨。
幸而如夫人並沒認真听,她正急急地趕路。她一路走一路想,香度一向乖順,今兒確實異常,自己的話都听不進,更何況是小五與小順的話?
那邊人群擠擠挨挨的,今兒既非初一又非十五,怎麼這麼多人來燒香拜佛?想是這年頭不好,收成銳減,民不聊生,只能來祈求佛祖保佑下年好過一些。
遠遠看到香度,靠在明黃牆根前,掩在一株虯枝松樹下。不曉得為什麼,那個人仿佛不是她平常所見的香度一樣。
早春的日頭還是短的,這會兒一輪金烏已經西斜到牆外去了,牆下是斜斜的一線,一半兒是淺黃,一半兒是深黃。香度就嵌在那深黃中。
他今日穿的是條紋立縫西裝褲,一件套頭羊毛衫,剛兒山風急,如夫人又催著他套上了平綢的立領小馬甲。他這會兒半土不洋地嵌在暗影中,整個人灩灩的,面上閃著一團琉璃光,簡直是掩不住光芒的一顆珍珠,仿佛是黃底彩繪錦屏上墜的祥光四射的畫中人物一樣。
香度在他母親與普淨法師商量限制他行動自由的時候便偷偷溜出來。
他帶著一個孩童在禁嘴之前要偷偷地大吃一頓的心理,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他這二十年簡直是在母親畫好的圈子里轉,沿著母親指定的路走,偏斜一點都不成。他有一回在書上看到「畫地為牢」的句子,他可是深刻地體會到了。
以前小,每次出去都是母親陪著。也因為小,一直唯母命是從。母親喝一聲,他必得喏一聲。
這幾年漸漸大了,是他陪著母親了。有的時候,他會稍稍地不听母親的話。母親便氣便急。那一次,他偷偷出去買顏料,也是哄了小五小順,才月兌了身的。回來後,母親生了三天的氣,瘦了一大圈,這才稍稍氣色好了點,這又不得不再度惹母親置氣了。
今兒香度並不知有人來尋他,要不是母親生氣叱責,他哪里知道凝香尋了來。
他是記得凝香說過,你住哪里?我送錢過去。
當時他並不把她的話當真。
況且他並沒有告訴她,他住哪里?她是如何尋來的。難道她真的是狐仙麼?
這麼想著,他只想去問問她,她怎麼尋來的?想母親以後對自己的看管更嚴,再不問,也許,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他與她就好像兩團各不相干的顏色。他是藍,她是黃。一個冷的,一個暖的。一個是深的,一個淺的。被命運無意間攪和在一起,竟變出了綠色,那種生氣勃勃的春意無邊的顏色。就是身邊這些松柏菩提之類的顏色——生命最本原的顏色。
他就只想問問她,他怎麼尋來的?問過後會怎麼樣?他沒想,也許他還是他的藍,她還是她的黃。他還是他冰冷孤單單的世界,她還是她明亮鮮艷艷的光陰。
他急促促地一路走,一路在香客信眾中尋,尋了半天都沒見,又擔心母親與小五他們尋過來。抓他回去,將他禁錮在那一片藍里。
香度在這一頭那一隅沒頭蒼蠅一樣到處尋找那一抹身影
香客中老人孩童多,年輕姑娘倒少得可憐。凡是衣著鮮艷一點兒的人,他都趕過去仔細瞅一眼,怕錯過了她。有人當他是花痴,翻他一個大白眼,看他面色白淨,倒不與他為難。
清冷冷的暮晚風疾,寺中佛幡翩翩舞舞。他急出了一頭的汗,被冷風一吹,寒涼得沁心入骨。想,也許她尋不著他,已經走了。便有許多失望,心里頭空空漠漠的,本是春日好景,卻成了他眼里頭的漫漫黃沙起。
走到三聖殿前,衣衫襤褸的香客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多是壯漢,他耳中漏進三兩句話。
「只抓那一個麼?還是兩個都抓?我瞧另一個也很俊的。」
「雲哥怎麼說,就怎麼辦。別多事。」凶狠的聲音低喝。
「是不是雲哥想媳婦了呀?」另一個聲音婬邪地笑︰「也是,只有那麼俊的姑娘才能配做雲哥的壓寨夫人。」
「住口,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