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稀罕這個什麼外交官的職兒呢。我猜父親也不喜。可是不知道怎麼推辭才好。」
「你先做著罷,哪一天厭了倦了,再找個托辭不做好了。女孩子該出來見見世面,現在職業婦女最是吃香的。而且人家唐省長那麼看重你。」小雅又想到唐啟漢巴巴地將唐閔介紹給凝香的樣子,到底還有點兒意難平。
這刻兒,那專心拉車踩地的車夫卻回過頭來。
恰巧路邊一家銀行裝的是瓦數大支的照明燈,白晃晃地打在車夫的臉上。一張清秀秀的臉,目光卻銳利利的。比唐閔硬朗一些,又不比吳爽的粗獷。他的眸子亮的異常,帶著一點兒奇異的色彩,在兩個女孩子的臉上掃過去。
凝香感覺臉上一道鞭子抽過去似的,連心里都覺著了那種痛疼。她欲待要再度細辨車夫的神色。街燈暗了下來,車夫的臉也及時地隱到草帽子底下去了。
凝香悵然地盯著他的背影。微曲前傾的後背,厚實的帆布布帶緊繃勒在他肩頭。兩條健壯的小腿在卷起的粗布褲腿下,露出凸起結實的腿肌。腳上的草鞋吧嗒吧嗒地,有節奏地甩在青磚地面上。
磨得水光油滑的木頭車把上扶著他的兩只手。相對于他的臉,那兩只手簡直生錯了身子,粗枝大葉的樣子。關節突出,因為使著全力,手背上虯枝錯節的青筋宛如一條條跳動的小蛇。
轉眼,荀家到了。
荀南郡吩咐自家司機送小雅回家,深更半夜的,一個姑娘家家坐黃包車確實不安全。
凝香遞錢打發黃包車夫,本想就著門前的燈光再看一眼那張臉。誰知他一直勾著頭,只用一只粗手接過兩張法幣,轉身就拉著空車跑進了暮暮的黑夜中。
凝香有一種錯覺,覺得是那黑夜一口一口地吞了他,和他的那輛黃包車。
父親喚凝香進門。
也是,這一夜,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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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語將紛繁熱鬧的一夜寫完,整個人好似要虛月兌了一樣。脖子仿佛已折斷在自己的身上,甩頭就著自己的軸心轉了一圈,格吧格吧的骨頭松動聲。
心中突然一空,怎的身邊的位置是空的?可能早就是空的,因為自己太沉浸香婆婆的故事了。那就是說柏畫天可能早就不見了。
再一扭頭,日本男人的位置也是空的,一只耳麥兒掛在扶手上晃蕩晃蕩,晃得莫不語的心揪了起來。
她起身,沿著走道去尋。頭等艙本就不大,人一立起來,就一眼望到了頭,哪里有柏畫天的人影兒?他身高人長,並不容易藏匿。
莫不語掀起簾子到商務艙轉了一圈,商務艙里幾個毛人睡得東倒西歪,更是不見柏畫天。
莫不語後背起了一陣密密的細汗。
她沖入了經濟艙。經濟艙闊大而擁擠,密密麻麻地坐著人。安靜睡覺的老人,唧唧私語的情侶,哇哇大哭的小女圭女圭,還有沉迷電影或者游戲的單身人……莫不語一排一排地看過去,每個人都拿奇怪的眼神剜她一眼。尋到最後一排,柏畫天還是沒有尋著,她自己倒好似被人們的目光剜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
突然而至的恐懼和孤獨在擠擠挨挨的人群里,緊緊地攫住她。她臉上的油汗一層一層,幾要淋灕而下了。她突然望見了盡頭那里幾個人在排著東扭西歪的隊——等著上廁所!廁所!也許柏畫天在廁所里!
她沖過去,擠到最前面,拍門!後面的人起先被她驚了一下,然後都拿體諒而同情的目光看她——旅途勞累,再吃到不干淨的東西,拉肚子是常事。
廁所里面的人更是被她給驚著了,打開門,慌張張地看莫不語,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就被莫不語給拎出來,那男人手里還提著褲子。
廁所窄小,轉身都難,出來一個大男人,再無人影。
莫不語轉身丟下一艙驚訝的目光,朝自己的艙位奔去,也許柏畫天已經回來了?也許……
然而,自己的位置還是空空如也。她再看日本男人的地兒,心里面咯 一下——他倒是回來了,坐在那里,氣定神閑地看著她,臉上肌肉巍然不動,只兩只小眼楮眯起來,剩下兩線寒光,刀一樣刻過來。肥厚唇線的一角微微上挑,調謔地,勝利地,陰險地……
莫不語一口氣兒憋在胸口,呼吸不勻。終于,她跳起腳,她欲要撲過去揪著他問,將柏畫天弄哪兒去了,將柏畫天弄哪兒去了?
卻被一個人給硬生生架住了,一看,是一位乘警。原來莫不語在機艙里瘋狂亂竄,早有人報了警。
莫不語指著那邊的日本男人,對乘警說︰「先生,我的朋友不見了,是他,是他干的……」
日本男人裝睡,此刻只掀起肥腫的眼皮瞧她一眼,又瞌上了。
莫不語氣瘋了,大叫︰「乘警先生,他一直跟蹤我,他動了我的行李……」
「你的行李里少了什麼麼?」乘警問。
「沒少,多了一樣。」
「多了一樣?那你有什麼好抱怨的?」連乘警都是一副開玩笑的面孔。
莫不語氣得語無倫次︰「多的那一樣……是他從我香婆婆那里偷走的……他是小偷……我的朋友不見了,一定與他相關……乘警先生,我要報警……」
「有人報過警了。」
「那你為什麼不把他抓起來?為什麼不抓他?為什麼?」莫不語氣憤地指著那個繼續裝睡的日本男人,他激怒了她,此刻竟然置之事外了。
「不語,你怎麼了?」一個人從乘警身後擠過來。
莫不語呆瞪著眼楮,望了他半天,才認出來,白皙的肌膚,黑漆漆的眼楮,高挺的鼻梁,挺拔的身姿,他不是柏畫天還會是誰?
她落命地抱住了他,將臉拱在他的肩頭,胸腔里一口一口緊促地吐息,一句話都噎不出。只剩下眼淚嘩啦嘩啦地落下來,一小會兒,將他的半個肩膀都淋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