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累?您想多了。您看凝香,在此場合,如魚得水。若您禁錮她于方寸之間,豈不是太埋沒了她?」
荀南郡看凝香游曳于悠揚音符之間,滑翔在摩肩人群之中,面頰飛霞,唇瓣點朱。她的這種明艷媚色,在家居歲月里確實泯滅。
這樣的華服輕舞,高光亮燭,仿佛是一塊輕軟的磨砂拭布,擦拭打磨過後的凝香,散發出的懾人的光芒,竟將天天見她如平常的荀南郡也要亮盲了一般。
凝香以唐閔為軸心,不遠不近地轉圈。瞧著他的眼兒似笑非笑,唇角兒兩邊彎如香蘭。唐閔似乎听到輕笑從她唇間咦出,他心頭惱怒起,卻又不能拂了父親的意,正在壓抑克制得異常辛苦,樂曲卻緩緩拖了長調,結束了。
凝香一個原地優雅自轉,彎身示謝。臨別耳語般地丟下無頭無腦的一句︰「好好照顧小雅,不然,我定饒不了你。」
唐閔木在當地。
周圍共舞男女,一曲終了,竟是依依難別。此刻,留聲機里輕輕揚揚地是換場的清調,周圍的昏昏金色燈光,兜頭罩臉地將唐閔蓋住。不知怎地,他有點得意之外的失意,釜底抽薪般的。連小雅過來喚他,都不知。
小雅當著人的面,不能挽他胳膊,只輕喚他一聲,就擦身而去,穿過一堂的人群,掩到簾幔後去了。
唐閔才醒過來,也擠過人群,去尋小雅。只不過幾步路,他仿佛是一路過關斬將,拼得頭破血流,差點兒折戟沉沙。待他來到那一重簾幔邊,哪里還有小雅的影子。跑到屋外,也是四周找不見人。
小雅正在與凝香唧唧私語,女孩子們之間打趣笑鬧。男人作為她們眼中另一星球的人,不會懂得。
宴會散了,人們跟唐省長道別。廳里人影撞撞,侍者急著下班,在人網里穿梭,拾掇四處亂丟的杯碟。
凝香挽住荀南郡的手,說︰「父親,您坐汽車先回去。我與小雅姐姐雇一輛黃包車,隨後就到。」
「我將汽車讓給你們,比較安全。我一個人雇車也好,蹭車也好,都能到家。」
「不必了,父親。我們都覺剛兒人多氣味兒重,正想在風里頭吹吹,好散散味兒。」
「那也好,注意安全。我叫司機開慢點兒,你們讓車夫跑快點兒,跟在我的車後頭。」荀南郡知道女孩子整日都有說不完的貼己話,坐汽車當著他和司機的面兒都不好說,就由著她去。
省政府的宴會不但宴請了香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驚動了各方討生活的人。這刻兒,早就有一排溜兒的黃包車在不遠處,枯等生意。
門口守衛的軍人們讓開一條道兒,意興闌珊的人們如開了閘泄了洪一樣,涌出來。接人的汽車的滴滴叭叭聲此起彼伏,都在提醒自家主人的注意。有人抱拳作揖,有人擁抱握手,道別的方式中西各別。轉眼,黑越越甲殼蟲一樣的汽車就將紳士太太小姐們一個一個地吃進肚里,帶向香城的四面八方。
那些沒汽車的,就仔細打量著黃包車夫,比較著誰面善心軟好講價兒。
年老的有病的殘疾的反而先被挑走了。年輕力壯的幾個人力車夫有點兒不甘心地爭辯著︰「先生,小姐,坐我的車吧。保證我跑得快,跑得穩。」
唯一一個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年輕車夫,戴著頂散邊的破爛草帽兒,臉隱在絲絲拉拉的陰影里,低眉順眼,簡直有點兒遺世獨立的味道。小雅與凝香手攜著手走過來,單單挑了他。
年輕的車夫按照凝香的指示,跟著荀家的汽車跑起來。果然他不負她望,跑得輕巧而穩健,連顛簸都極少。
夜似乎還不深,天上還疏落著幾顆星星,捧著半輪似明似暗的昏月。幕黑的背景里,幾爿店鋪點著煙黃的微光,與路邊柱頭上的電燈光相互交映著。仿佛盛夏里的螢火蟲一霎一滅都在尋找自己的良伴。
凝香不知怎麼的,又想起那天的松脂氣味。而空氣明明彌漫著不明春花的甜香。春天的花香是甜的,不會勝過夏花的清爽,也不會蓋過秋花的濃郁。
小雅也暫時無言。凝香想起唐閔目光尋小雅時慌慌張張的樣子,伸手捅捅小雅的咯吱窩兒,笑說︰「小雅姐姐,老實交代,那個唐閔怎麼回事?」
小雅別過臉去,說︰「有什麼好交代的,左右不過那麼一個人,幾斤幾兩你都掂過了。」
凝香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不知道她是生氣了還是開玩笑,愣得幾秒。對于外人,她能打起十二分的戰斗力。對小雅的一點兒小脾氣,她卻應付不來了。
小雅轉過頭來卻笑開了,說︰「我開玩笑的。和他是在中學里認識的,沒想到他留學後還能遇見。更沒想到,我調到香城,他也來了。所以說緣分這個東西,來了就來了,跑多遠,兜兜轉轉總能轉到一起。」
凝香听小雅說起緣分,想起來一張臉,淡淡地,仿佛不是這世上的人。
小雅見她老半天不說話,討好道︰「凝香,生氣啦?」
「沒有,小雅。我想到一個人。」
「誰?」
「你知道這附近是否有一位普淨法師?」
「法師?凝香,你不要說你仰慕的是倉央嘉措在世哦?」
「小雅,你淨胡說。」凝香作勢要掐小雅。小雅側身一避,掙得車斗一傾。車夫疾步穩住,駕驚馬一樣地勉力拉扯,整個車才險險穩住。
凝香與小雅輕舒口氣。
黃包車繼續追隨著汽車,一骨碌一骨碌地劃開春夜里淺淺的薄寒。
凝香在外的肌膚有點瑟瑟,她將手袖入小雅的披肩里。小雅穿著洋裝套裙,裹著一件羊毛披肩,披肩里暖暖的,她面上倒是有點兒倦容。
小雅握住凝香的涼手,問︰「你以後就是我的同事了,應該算是上司了吧。嘿,想不到你年紀這麼小就做到外交官了。」
小雅在新政府里做機要處的秘書。而唐閔是機要處的副處,辦公桌是面對面的。她想到這里心里面都是甜絲絲的,那一點兒倦意又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