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初夏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和父母來到大舅家。大舅家位于北極街某某號一棟七層樓的最高一層。這一天,母系家族歡聚一堂為大舅一家餞行。改革開放的雨露恩澤已經浸染到大舅一家頭上。大舅一家決心整體搬離冰城,到遙遠的中國最年輕的沿海開放城市——經濟特區鵬城發展。
諶氏家族悉數粉墨登場,為老諶家第一個敢吃螃蟹即第一個敢去新興資本市場暨發達地區闖蕩的大舅一家捧場。姣姣本在玄省青年女籃服役,總算想方設法轉投粵省青年女籃麾下成功。大舅媽也物色到鵬城一家半公立半私立的醫院,從而名利雙收。而日後大舅則心甘情願地充當「家庭婦男」身份,成為兩個半成功女人背後的男人。
我見到春風得意、花枝招展、幸福都寫在臉上的大舅媽的第一句話便是︰「舅媽今天分外妖嬈嫵媚許多!」
大舅媽開心得假意輕踹了敝人的「後鞦」一腳。
老姨父從單位「順」來幾本三維(一說「五維」)立體圖畫書,作為送給諶晨的禮物。我順便一觀。可是無論大舅媽怎樣從旁指點,我都無法看出立體的圖像來。反而媽媽這個從不看書的人,卻能一眼看出躍然紙上的立體圖像。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等人都來齊後,我們眾人來到離大舅家不遠的一家小酒店就餐。九四年時,北方城里的普通百姓雖則多數還吃不起鮑魚、魚翅、生蠔、龍蝦等高檔的南方海鮮,但一應山珍家畜、飛禽走獸,但凡是不在一二級保護動物範圍之類的肉食品,老百姓已能負擔得起了。因此此餐共上了十道菜。鬼國人曾羞辱中國人飲食消費的鋪張浪費——一桌人吃兩桌席——不無道理。
媽媽主張︰「上車餃子下車面。」因之,服務員又端上了幾盤餃子。年少時的我最不愛吃死面兒面食,故對中國北方這種最傳統的美味總是淺嘗輒止。
席間攀談,談天說地,談古論今,談笑風生。大姨父問大舅可還回還。大舅答︰「把戶口也一並遷過去,除了將來必須回來領取各種費用外,就不太回來了。大概三四年能回來一回吧!」
老姨父表態︰「現下已是市場經濟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一切以金錢為中心。樹挪死,人挪活。甭管在哪兒,用什麼方式,只要能賺到錢,就是王道,就是大爺。」
大姨父遂向老姨父問道︰「听說前幾日市檢察院反貪局把你約去喝茶了?」
老姨父義正辭(詞)嚴道︰「小便宜我是佔了點兒,但公家的大錢我是絕對沒踫過撈過。已(以)後中國真正的貪官污吏們將海了去了,誰還會在乎俺們這些個基層的芝麻綠豆大的公務員呢?我就被詢問了幾回。現在,你看,不還是安然無恙,全身而退嘛!法律在這個國家,就是個工具。誰有權,誰就是法;誰有本事,誰就能利用法律來發財致富、飛揚跋扈、作威作福。」(注︰彼時記者、醫師、律師、教師等許多行業尚屬于準公務員範疇。)
「真有你的。」大姨父佩服道。換了今天,就該說「哎服了喲!」
老姨父轉又不無傷感地說︰「我的大堂哥上個月走了,享壽七十。」
全桌的人都兔死狐悲起來。我想起了娜娜的大爺贈給我法國漫畫和喂蠶蛹的往事,眼眶立時濕潤了。
老姨父道︰「年初查出的肝癌,晚期;我大哥表示要樹高千丈、葉落歸根,便回到家鄉遙省沙東排子,不到一個月就溘然長逝了。家人按照他的遺願,土葬到家田里,但願將來衙門別派人來扒墳就阿彌陀佛燒高香嘍!」
大舅建議為娜娜的大爺「安息故土,一路走好」而干一杯。大家響應。
隨後大舅對媽媽耳語道(我的听力那時甚好)︰「把我家房子低價賣給你(大舅伸了五個指頭),將來留給波bo好娶媳婦兒用。」
媽媽低頭良久,回道︰「還是先留著吧,將來沒準姣姣還要住呢!」
「唉,女娃子總歸是住丈夫家,並且她將來有錢後,肯定看不上這套房子。」
交易未果。二十年後,當中國的房價和娶妻成本已經高得離譜時,誰也不會曉得九十年代的人,那時怎麼就那麼不重視房子即不動產的價值呢?!
該大姨開腔了︰「我祝大哥和嫂子鵬程萬里、飛黃騰達!祝小姣姣德智體全面發展,將來考上好大學,嫁個好老公!」
「干杯!」眾人舉杯同慶,齊聲喝彩。
老姨父看了看我,突然冒出一句︰「小寧總(擰種),有啥說的嗎?」
我的總結性發言是︰「將來我會把今天的聚餐寫成一篇小說,名字就叫《餞行》。」
我瞧見老姨父的臉色登時變了。(黑臉膛再變色也變不成白的。)
番外︰吃完飯,幾位男士「搓麻」去了。我和媽媽相攜走回家中。一路上不時能听到各大飯店賓館播放的劉德華的《忘情水》的歌聲︰「曾經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行遍千山和萬水,一路走來不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