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若風看著一溜邊精心栽培的盆景,笑著說︰「這些盆景看上去可是有些年頭了!想不到伯父有如此雅興!」
舒詠濤指著一盆枝干蟠曲、古意盎然的松樹,不無得意,樂呵呵道︰「這棵松樹有三十年了,比你年齡還大……」
淺淺看了父親一眼,叫了聲「爸」,腳步未停,向屋內走去。
舒詠濤瞥一眼女兒,轉臉看向尹若風,後者正對著女兒的背影出神。舒詠濤忍不住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風,委屈你了,不過,別看她現在不理你,可她心眼好,你對她的好,她都記在心里呢!」嘆息一聲,「這孩子脾氣倔,又有些死心眼,我會開導她的!」
尹若風笑笑,「您那天說的話我都記在心上呢!」
「若風來了啊!詠濤,你叫他進來呀,站在外面干什麼?」趙雪琴站在客廳門口,笑著向他們招手。
听說淺淺和尹若風要回來,趙雪琴親自下廚做了幾個拿手的菜。她知道淺淺雖然表面上是接受了她,其實對她仍是心存芥蒂,但她仍不能怠慢了她。畢竟,她是舒詠濤唯一的掌上明珠。
「阿姨!」尹若風走上前,「我有陣子沒來了,阿姨身體還好?」
「好,不過你要和淺淺常回來,阿姨看見你們很高興的!」趙雪琴笑著轉頭叫佣人泡茶,然後說,「我去廚房看看煲的湯好了沒有,一會兒就吃飯,你們聊。」說完轉身離開。
尹若風把紙袋放在茶幾上,笑著道︰「伯父,我今天帶了兩瓶干紅來。」
舒詠濤很感興趣地從紙袋中拿出一瓶,仔細端詳著標簽上的Coteauxd’Aix-en-Provence字樣,笑道︰「普羅旺斯葡萄酒,我知道,不是所有的普羅旺斯葡萄酒都可以享有這個稱號的。」
「您是行家,」尹若風笑,「在普羅旺斯,只有三個省的一萬八千公頃的葡萄園,可以享有原產地稱號。這兩瓶酒,出自我家酒莊。」
「一會兒吃飯我就嘗嘗……」舒詠濤樂呵呵地。
從樓上飄來優美的琴聲。
尹若風一邊和舒詠濤說著話,一邊凝神細听。她的琴彈得真好,不但技巧掌握得好,對曲子的詮釋也有自己的理解,正想著,舒詠濤的聲音響起︰「若風,上去吧。」
尹若風笑笑,漫應一聲,上樓去了。走進她的臥室,他靠在牆邊,雙手插在褲兜里,靜靜地听她彈琴。
他不由想起很小的時候,祖母逼著他練琴,他總是偷懶,一落在琴凳上,就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撒尿,怎麼都坐不住……每到這時,祖母就會搖著頭對他說,你看哥哥那麼有鋼琴天分,還知道努力,Richard,你要趕上他呀!四歲的他,頗不服氣地嘟嘴說女乃女乃偏心眼,鋼琴是哥哥彈得好,什麼都是哥哥好,我長大了肯定會超過哥哥的!
想到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
等她一曲終了,他看著她,笑著道︰「沒想到你把這首《愛之夢》彈這麼棒。這是我祖母生前最愛的一首樂曲,當年,她就是以這一首《愛之夢》打動了祖父,祖父對她一見鐘情。她常說這曲子是彈給愛人听的。」
她靜靜地听著,沒有說話,別轉了目光。就是那麼一瞬間,他看見了她眼中的驚喜,是——驚喜嗎?為什麼——驚喜?
幽深的眸中一道光閃過,他心中忽然一陣難以忍受的抽痛。
眉頭蹙起,他知道,他說錯話了。
她輕聲問︰「你也會彈?」
「我彈得不好。」他淡淡地,停了一下,忽然又道︰「你知道嗎?這首曲子是李斯特根據一首生離死別的詩創作的,那詩的大意是︰愛吧,能愛多久就愛多久,你守在墓前哀悼的時刻就要到來……」
「我知道,是德國詩人弗萊里格拉特的《盡情地愛》,詩低沉而傷感。」她的面上,有微微的笑意。
但是,在她的心頭,有一個地方,狠狠地抽搐了下。
「你喜歡這樣風格的樂曲?」他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
「優美動听的旋律我都喜歡,不論風格。」她的十指輕滑過琴鍵,一連串如水的音符似在淙淙流淌。
飯桌上,淺淺沒有喝酒,和往常一樣,沉默地端著碗吃飯,很快吃完就上樓去了。
趙雪琴看了尹若風一眼,問︰「若風,怎麼吃這麼少,菜不合胃口?」
尹若風笑,「不是,阿姨手藝不錯,和我母親差不多。只是我這幾天胃不大舒服。」這倒不是恭維趙雪琴,他說的是實話,那天打了一架後,當天晚上他和客戶吃飯,喝了一點酒,回去後就胃痛,吐得一塌糊涂。
舒詠濤說︰「那就別喝酒了,酒這個東西,最傷胃,來喝點雞湯。」轉臉吩咐佣人炖大米粥,里面放些花生和蜂蜜。又對尹若風說︰「你酒喝了不少,晚上山路也不好開,今晚就別走了。你看怎麼樣?」
尹若風心中一喜,抬眸正要回答,趙雪琴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是啊,若風,今晚就別走了,省得你明天還要再來一趟,我叫佣人收拾客房,你就住淺淺隔壁那一間。」
尹若風進到淺淺臥室時,淺淺正在擺
弄她的蝴蝶標本。他站在她身邊,慢慢地看,那麼耀眼的精靈,在她的手下,被制作成了一幅幅永恆的美麗的畫。
他說︰「很漂亮。」
「那當然。」
相比較飯桌上的沉默,欣賞著自己寶貝的她有些興奮。她滔滔不絕地向他介紹︰這是金裳鳳蝶,它後翅的斑紋在陽光下金光燦燦……那兩只是梁祝蝶,又叫玉帶粉蝶……那只就是著名的枯葉蝶,你看,它像片枯葉吧……還有,這是斑蝶,它飛起來姿態特別優雅……
他欣賞敬佩的同時,又有些驚訝,逗她︰「你知不知道它們是很惡心的毛蟲變的?」
她有點不高興了,一本正經地反問︰「毛蟲惡心嗎?我怎麼不覺得?你知不知道它變成蝴蝶有多麼不容易?」
「而且呀,它羽化成蝶後,生命很短,大部分只有兩個星期。它從蛹里出來之後就盡力去尋找它的愛。」
他心念忽動,目光從繽紛的蝴蝶移到她臉上,慢慢地說︰「我知道蝴蝶終于愛情,一生只有一個配偶。」
她明顯地愣了一下,垂下眸,不再說話。一時之間,倆人靜默下來。門板輕輕響了兩聲,倆人同時回眸,房門並沒有關著,其實是用不著敲門的。
佣人站在門口,道︰「尹先生,打擾一下,您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就在隔壁。」他說完轉身離開。
「你要住在這兒?」淺淺的眼楮瞪得好大。
「不可以嗎?」他微微俯子,不動聲色地瞅著她。
不可以行嗎?如果老爸要他留下,她能怎麼樣?
他深深地望著她,嘴角有著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爸爸讓我告訴你,他在書房等你。」
她腦子「嗡」地一響,隱隱地感覺到老爸要和自己談什麼,說不出的不安,心緒極端復雜。
注視著她沉重的背影,尹若風唇邊的笑意慢慢擴大、加深。
舒詠濤對女兒的壓力,超過他的想象。
淺淺進了書房,望著父親,腦子里像抹了一層糨糊,混沌一片,木木地叫了一聲「爸爸」。
舒詠濤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她的臉,沉聲問道︰「淺淺,你現在還能告訴我,你和那個人只是普通朋友?」
那犀利的目光直讓她無所遁逃,眼楮深處,隱隱閃動著怒火。淺淺一驚——他什麼都知道,他一定是什麼都知道了。她移開視線,呆呆地注視著桌上的茶杯,她將怎麼說?解釋?否認?還是默認?
「我早警告過你,很多事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也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那天的事,實在是太過分,鬧得沸沸揚揚……C市就這麼大,你讓爸爸這張臉往哪兒擱?」舒詠濤聲音無法抑制地高了起來,蒼老的臉上,是無法遮掩的憤怒,「淺淺,你念的書也不少了,大道理你也懂,你這樣算什麼?」
她抬起頭,直視著父親通紅的臉,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兩下,終于道︰「我會離開這里。」
「離開這里?」舒詠濤不無意外,「你想通了?」
「是的,我要去巴黎。」她鎮定下來。
「巴黎?」舒詠濤驚詫,「為什麼是巴黎?」
「……」
「說話!」他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