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是赫連嗎？
不，赫連應該和我一樣已經長大了才對，不會是這樣小孩子的樣子。但她為什麼露出了和赫連一樣的笑容，伸出手催促我快點跟上呢？
「快點啦雨澤，我都聞到晚飯的香味了。」她不由分說地拿過我手中的畫具，「我幫你拿著，我們快點跑回去吧！」
我看看自己的雙手，這才注意到自己也是小孩子的樣子。
是夢嗎？清晰又真實的夢呢。
好像很久都沒有這樣和赫連無憂無慮地玩耍了，至少在醒過來之前，我可以好好享受一下這段時光。赫連離開了我身邊之後，我和這個世界的聯系稍微斷裂了一點，已經成為習慣的人被從生命中剝離，沒有人可以無動于衷。我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直覺般的認為和赫連家有關。
小時候起就是這樣，一提到和家族有關的話題，赫連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平時總是愛胡鬧的她也會遵守長輩的命令，不告訴我家族會議說了什麼，不讓我進入幾個特殊的「禁地」，更不讓我知道她每天究竟在學些什麼。
剛開始我還為這些置身事外而惱火和不甘心，連況風遠都知道的事情，為什麼我不能知道？那家伙比我可疑多了。
然而知道一切真相——他知道的事情甚至比赫連還多——的況風遠無視了我的敵意，十分認真地警告我︰「如果你還想擁有正常的人生，就還是不要知道吧。你一直追問，暮山也會很為難的。」
過了幾年之後，終于不再是個孩子不會再被成年人成年人簡單地蒙騙的時候，我也學會了反擊況風遠的這句話︰「如果你還懷抱有那種奢望，赫連也會很為難的。」
他動搖了。
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們兩個瞞著我的那部分事情里，絕對包括「赫連暮山和況風遠永遠不可能在一起」這件事。
也讓我意識到，赫連家的陰影一直籠罩在我們頭上，無論我是否願意，我早就是計劃中的一部分。雖然赫連極力否認這個說法，但事實是不可能被否認的。
不過只要能夠繼續畫畫，我是不在乎這些事情的。
「我只會給雨澤帶來災禍而已。」我听見她對況風遠這麼說道，「除非我能徹底離開赫連家。」
我承認我不是熱血沸騰可以隨時隨地豁出一切的人，但是我也必須承認我骨子里埋藏著無法遏制的沖動。我要離開這里，然後，讓赫連也能夠離開這里。
那個膽小的家伙一個人沒有出逃的勇氣，但只要我走在前面，她無論如何也會你上來的。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這一次我沒有氣勢洶洶地向況風遠宣布，也沒有讓這個鎮子里的任何人發現跡象。這麼多年在這里的生活讓我大概意識到了，這個鎮子里所有的人都在赫連家的控制之下。
現在站在我面前的赫連離這一切都還很遠，她一臉好奇地看著面色凝重的我，扯著我的衣襟問道︰「雨澤雨澤你在想什麼？」
以前總是我問赫連這句話的。我搖搖頭，借用了她的回答︰「沒想什麼。」
好長的夢啊。
從我第一次來到赫連鎮，跟著赫連去看黃昏時的杜鵑花，到她開始參加家族會議，參加家族訓練，到況風遠出現在鎮上，赫連總是空洞的眼楮里出現了第一絲應該屬于孩子的神采，再到我們離開赫連鎮。
我應該是最了解赫連的人，為什麼我卻不知道呢？我說不上來赫連鎮的氣氛為什麼如此壓抑，也說不出來赫連的性格到底奇怪在哪里，更說不上來這個冒冒失失的家伙總給我一種「很危險」的感覺。
還是說事實就像況風遠告訴我的，如果還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就不要干涉這件事？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被父母送到了赫連鎮來，這就意味著我有資格干涉這件事不是嗎？」
「你父母只是順應你想當畫家的心意而已。如果不是赫連家的幫忙，你雖然有才能，卻不可能爬到這麼高的位置。」
「不要污蔑我的畫！」
「我並沒有。」我看不清況風遠鏡片之下的眼神，「我說了，你很有才能，不然赫連家也不會同意你進入這個鎮子。不過他們同樣也需要這樣一個孩子，聰明懂事且識趣，能和暮山成為朋友，能成為暮山的軟肋……」
「暮山的軟肋？」
「那孩子沒有弱點。性格堅韌到了難以想象。赫連家需要冷酷無情的人，但她冷酷無情到了家族無法用血緣來控制她。既然沒有弱點，就要制造弱點，如果不算上在計劃之外的我，那個弱點就是你。她像是動物。不在乎血緣不在乎面子不在乎所謂恩情，只要她受傷的時候誰陪在她身邊，誰幫她舌忝舐傷口捕獲獵物，她就在乎誰。赫連暮山在乎的只有你，赫連家自然就能拿你來威脅她。」
「那麼你呢。」我平靜地問道，「你喜歡赫連。她也喜歡你。」
「小雨澤。」他忽然用起了在旁人面前說話時對我的稱呼，「你是暮山生命中的一個部分。她還沒記事的時候就離開了父母，她快樂的時候只有你在她身邊，她悲傷的時候也只有你在她身邊，她習慣了你的陪伴，把你看作重要的、特殊的存在。」
況風遠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在收拾東西。
「你也一樣。朋友是這個世界上最單薄的東西，沒有血緣也沒有承諾，十年的朋友敵不過三個月的戀人，這種事情不是常有嗎？對于赫連來說……你可能是比我更重要的存在。」雖然我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我知道。我就是為了杜絕這種可能性的存在。」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房間里空蕩蕩的，反倒是行李箱鼓了起來。
後來他再度出現，央求著要回到赫連身邊時，我只是輕蔑地說了一句︰「你還是沒能愛她愛到能放手，是麼？」
但我還是同意了。我知道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赫連暮山都是況風遠的腦殘粉，見到他只會高興不會失望。他抬起頭來的一瞬間，我莫名地覺得他的眼楮看起來似曾相識，卻不知道在哪里見過。
赫連隨他而去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意外。
這個男人注定是赫連的劫難。
蒼家也好赫連也好，我這輩子怎麼盡被這些世家大族糾纏著。
正式嫁給蒼古之後的日子不能說不幸福，卻總覺得少了什麼。今天再見到赫連之後，那種怪異的感覺消失了，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即使不在我身邊了，赫連還是赫連。即使回到赫連家，她也是那個總為我著想的笨蛋。
稍微安下心來，走向街對面。
被車撞到的那一瞬間，思緒幾乎要飛出身體之外，我只模模糊糊看見赫連的輪廓，她叫我名字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赫連……」
真抱歉畫了那麼多風景，卻一直沒有畫你的肖像。
我的筆太笨拙了，畫不出一個完整的赫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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