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上來說南京是個南方城市,但事實上這里的冬天出人意料的長,所以在這個冬天里,發生了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
今天是一月三日,距離蒼古的生日還有五天。池雨澤一邊翻日歷一邊告訴我這個消息,而我的第一反應是︰「蒼古是摩羯座啊,他什麼血型,我來查一下性格……」
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八成是活該的。
「比起這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還完全沒有考慮好要送什麼生日禮物。」池雨澤朝我晃晃手里的備忘錄,「分析了半天還是完全沒有頭緒,雖然這麼說很丟人,但是能配得上他的禮物我都買不起。」
「雨澤和蒼已經是能互贈禮物的戀人關系了啊,赫連我、赫連我實在是太感動了!」我用衣袖擦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好,就讓我來幫忙決定生日禮物吧!」
「你這家伙的品味根本就不靠譜吧。」池雨澤看著我進進出出地把一大堆雜志和書搬到客廳的地毯上,搖搖頭坐在來隨手拿起一本,「《寶石學與寶石鑒定》……就算我們是戀人,也沒有我送給他寶石的道理吧?」
我的腳步一頓,停止了搬書,一路小跑回來躺倒在客廳地毯上。
「真麻煩。那就只好動用沒錢的時候送禮萬能公式了。」我盤腿坐起,「送點獨一無二的東西,你親手做的,別人模仿不來的——畫幅畫怎麼樣?」
「平常要送別人生日禮物的時候偷懶。」池雨澤不好意思地別過頭,「經常隨手畫幅畫給別人,這次蒼古過生日,總不能再送畫了……」
「蒼古的生日宴會排場肯定很大吧,在什麼高級到我們都沒听說過的地方,還有一大堆我們只在電視上報紙上看過的人出席,送的禮物是我們攢一輩子錢都買不起的,這樣一想事態真是絕望。」我在地毯上打了個滾,「你哪怕喜歡況風遠,事情都沒有這麼復雜。」
「我對你家那個大叔沒興趣,不要侮辱我的品味。」池雨澤把《寶石學與寶石鑒定》扔到了我臉上,「蒼古生日宴會的地點你大概也知道。」
她用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了一個地名。
「果然是我完全沒听說過的地方,這種高端大氣上檔次名字都是英文的地方我怎麼可能知道。」我還在地毯上滾來滾去,絲毫沒有注意到池雨澤愈發凝重的神情。
「不是英語,是希臘語。」池雨澤嘆了口氣,「argus就是……說百眼巨人的話你就知道了吧?」
「希臘神話中,即使睡著了也有兩只眼楮睜著的百眼巨人。」我停止打滾,看著天花板思索這個名字背後的深意,「上流社會那些人不都很討厭**被窺探嗎?怎麼會有俱樂部取這種名字。」
「這是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實,這家俱樂部背後的支持全是媒體和狗仔隊,無論什麼事情,只要在這里發生就不可能保密。對那些需要炒作的人來說,是最熱的一口炒鍋。」池雨澤把放在沙發上的包扯過來,從里面拿出一張邀請函,「邀請函只有一張,上面只有我的名字,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著我和蒼古的關系只是朋友,但你們兩個已經是戀人了。不是很好嗎?」
「意味著他毫不在乎地讓我暴露在媒體之下。毫不在乎地讓我站在那些嗅覺靈敏的狗仔隊面前。」池雨澤把邀請函展開,看著上面蒼古親手寫下的她的名字,「這封邀請函,是個迷人的陷阱。」
「但你不可能不去,明知道是陷阱,你也要跳下去。」
池雨澤默認了。
「我和你一起去。我在門外等著,只要情況不對你就出來,只要有人敢跟著拍……」我抓過掛在牆上當裝飾的英吉沙刀,「就戳爛他們的鏡頭。你要覺得這把刀不夠大,我就把雪徹鬼走和道一文字什麼的全帶上!」
池雨澤看著我在那兒拿著英吉沙刀亂舞,撲哧一笑︰「你這家伙的主意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
「反正我是默默無名的小人物嘛,反抗記者也不會被說什麼的,大不了傾家蕩產賠他們幾個鏡頭!」我站起來,耀武揚威地揮舞刀刃,看著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圓弧的尖刀大喊,「就像希臘神話里的赫爾墨斯一樣!我要割下百眼巨人的頭顱!」
話是這麼說,我那天一個人站在門口還是腿肚子發顫,趕緊打電話把況風遠叫過來救場。當然,是在池雨澤已經進入會場,完全不知道我在干什麼之後。
這里和況風遠的家距離明顯不算近,在這一個小時里,我忐忑不安地盯著俱樂部大門看,生怕下一秒池雨澤就跑出來了而況風遠還沒到。況風遠的車終于停在路邊時,我感動得都要哭出來了。
「都已經放出這樣的狠話了,居然還打電話向才確認關系不到一個月的前老師兼現任男友求助,不斷怎麼說真是符合你的風格啊。」況風遠謹慎地把兜帽往下拉了拉,「幸好我從來不在書上印照片,不然還不大敢來這種地方。」
「說起來我至今為止還沒看過你的——哎哎哎哎哎快點拔刀啊況風遠!來了來了!」我指著俱樂部的門喊道,蒼古那頭金色的頭發在黑夜中格外顯眼,「哎?連蒼古也出來了?」
況風遠一把捂住我的嘴把我拖進路旁的灌木叢里︰「安心看著好了。♀」
「喂你干什麼啊……」以我的力氣當然沒辦法和況風遠抗衡。
「蒼古是個聰明人,對小雨澤也不像是一時興起,他應該有自己的計劃的。」況風遠慢慢松開手的同時還在警告我,「千萬不要沖出去,突然冒出來一個人阻撓媒體,肯定會被認為是串通好的同謀,只會害了他們兩個。」
夜里的蒼古看上去更像天神,他站在車旁,用冥王哈迪斯般冰冷的表情和眼神面對尾隨其後的記者,環抱池雨澤的右手卻溫柔又霸道,她就像是被他帶到冥界的冥後珀耳塞福涅。
然後,令我不可置信的是,蒼古竟然笑了。難道不是應該露出厭煩的表情,像平時一樣用最快的速度趕走這些記者嗎?
他笑著和面前所有記者宣布︰「大家今天都來捧場,那我就送給大家一張吧。」
「他是故意的,也就代表,他是認真的。」況風遠低聲在我耳邊解釋,「他有這個保護好池雨澤的自信。」
「你還真是了解蒼古,明明你們都沒怎麼見過面。」說完這話我轉頭去看蒼古的時候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就是所謂的「送大家一張」嗎?
蒼古把池雨澤按在了他那輛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跑車上,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不知道池雨澤被夾在蒼古和跑車之間的時候,有沒有感受到我那天被按在樓道牆上時的無奈。
閃光燈不斷亮起又不斷熄滅,記者群終于漸漸散去,已經是五分鐘以後了。一旦蒼古不想讓他們拍照,他們是沒辦法拍到的。
我轉頭親了況風遠一下。
「……你想干嘛?」
「像你這種料事如神的神明應該好好祭拜一下。」我從灌木叢中鑽出去,看著蒼古和池雨澤坐上跑車。
坐在車里的蒼古月兌下外套扔給副駕駛上的池雨澤︰「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池雨澤抱著蒼古的外套思索自己的年齡。
「我比你大八歲。」蒼古無力地打斷了她。
池雨澤輕笑一聲,短暫地沉默之後她轉過頭,傾身湊在他耳邊說︰「生日快樂,蒼。」
她從包的夾層里掏出一張cd,塞進了車載播放器里。
由于是多碟播放器,讀碟的速度稍微有點慢,一時間兩人周圍的空氣形成了完全的寂靜。進度條的前十幾秒是隱約能听見雜音的空白,然後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某一秒,池雨澤的聲音在車廂里流瀉。
「時間如流水般沖刷著我們的身體。不知不覺中我們都磨去了稜角,不再鋒芒畢露,也不再意氣用事。就連那個不會喜歡一個人的我,那個固執到惹人生厭的我,那個自以為不需要依賴任何人的我,都學會了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學會了為了他放棄一些東西,學會了去依賴他,把自己交給他,不是因為軟弱,是因為信任。」
池雨澤伸出左手,握住蒼古的右手。微涼的溫暖。如夏夜的晚風。
「光陰溫和地改變著一切,直到我們在風中被慢慢撕裂,靈魂細碎如沙,才把我們從這世上帶走。但是即使世事無常,即使我們曾踫見過一場一場的物是人非,你也要學會去相信,這世上,有一些永恆不變的存在。」
擴音器里傳來一陣細碎的笑聲,蒼古轉過頭看著池雨澤的側臉。月光下,她就像她畫室里的那副奧菲莉亞,一襲盛裝淹溺于池塘中,神態安詳寧和,美得像人魚一樣。
而此刻,情願沉湎于池中的,是蒼古。
「我希望,我們能成為彼此,永恆不變的存在。我從來不去想來世,但至少這輩子,我們都會好好地牽著對方的手,好好地相愛。」
池雨澤猛地伸出手按下了暫停,然後把一條緊緊攥在手中的項鏈擺在蒼古眼前。黑色的牛皮繩,沒有吊墜,接口處是一塊銀色的金屬,與其說是項鏈,還不如說是項圈。蒼古把身體前傾,好讓她給自己戴上,繩子和皮膚接觸,沒有冰涼的突兀,很妥帖很踏實。
「這算什麼禮物啊?」蒼古扯了扯脖子上的項圈,「我可不是狗啊。」
池雨澤伸手按了播放鍵。
「因為——」
錄音里的人有意在賣關子。
「我想拴住你。」
如同神明在耳邊低語般的氣聲。蒼古能從中听見池雨澤只會在他面前表露的佔有欲。
「我想讓你一輩子都只能在我床上滾來滾去,想一輩子都可以在畫室里蹂躪你,想一輩子看你早上打領帶的樣子,想一輩子都讓你陪在我身邊,想一輩子——」
「都成為你獨一無二的池。」現實中的池雨澤和錄音里的聲音同時說道。
有什麼東西在心中蠢蠢欲動,破殼而出,藤蔓隨著每一次心跳伸長,將他完全纏住。
我和況風遠站在馬路牙子上搖來晃去至少等了一個小時,蒼古那輛車才發動,迅速地隱沒入夜色中,嗆了一大口尾氣的我只能在嘴上泄憤︰「真像是土大款半夜帶小三飆車的。」
「陪你等了這麼久,請我喝杯茶吧?」況風遠扶住差點從人行道跌到馬路上的我,「金駿眉。」
「你和蒼古怎麼一個毛病,盡來佔我們這些窮人的便宜。」我干脆整個人賴在他身上,「請你喝杯白開水!」
況風遠一只手扶住我,一只手伸到身後,從包里抽出一個方鐵盒︰「我自己帶了。只是想喝你親手泡的而已。」
我心里清楚這句話沒什麼肉麻可言,泡茶的技術的確很影響茶的味道,但我還是配合了一下他︰「老娘從不輕易給人泡茶。」
「哦?那蒼古喝的那杯是刷鍋水嗎?」聲音被刻意地壓低,我知道這是危險的前兆,趕緊從況風遠身上下來,慢騰騰地往車上走。
「遺憾地告訴你我來之前喝了不少酒。現在開車還算是酒後駕車。」
我硬生生扭轉腳步的方向往公交車站走︰「你居然還喝酒,現在他們兩個人開車回去,我還要坐車回去。明天早上你還要再坐車過來把車挪走……哎,你怎麼沒像蒼古那樣雇個司機什麼的?」
「我臉皮沒他那麼厚,小小的車廂里難得的獨處時光,不想讓別人來打擾。你相信我,就算今天晚上蒼古喝了酒,他也不會叫司機來的,他寧願和小雨澤一起坐公交車。」況風遠拉著我的手把我往人行道內側拽了拽,在法國梧桐的陰影遮蔽之下,我們好像行走在空無一人的世界,「他是個很體貼也很聰明的人,有這個放低姿態,讓小雨澤覺得他不是那麼難以觸及的機會,他不會放過的。比起打電話叫司機來接的大少爺,陪你一起坐公交的大少爺更讓人難忘,至少對于小雨澤和你來說,願意放低姿態的人會更可貴。」
「你也覺得自己是在放低姿態嗎?」
「放低姿態也有很多種,有的是討好,有的是臣服。」公交站台廣告牌的微光打在他臉上,他黑色的眼楮里多出一塊雪白的光斑,「暮山,你是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赫連暮山,每個字舌頭都在口中猶豫不定,只有那麼一瞬間從上顎輕輕掃過。你的名字就像你本人,怯懦又多疑,不過……」
「況風遠,你能不能偶爾不要那麼肉麻……」
「念山這個字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不知道是每個人都如此,還是因為,我是況風遠。」
我的話哽在了喉嚨里。
「還是就這麼肉麻下去好了。」公交車裹挾著寒風進站,我從況風遠的臂彎下鑽出,跳上公交車,在門口探頭說道,「心忽然跳得很快的感覺還挺不錯呢。」
「你居然也這麼坦誠啊!」況風遠抬手放在嘴邊,朝正在緩緩啟動的公交車大喊。
我縮在靠窗的空位上,吹著冷風卻一點都不覺得冷,把圍巾往下拉一拉,享受它們灌進領口在衣服和皮膚之間呼嘯的感覺。
「哈迪斯不光是冥神,也是掌管財富的神明,因為和宙斯關系不好,只會在冬至夜出現在奧林匹斯山……」我想起況風遠教我希臘神系時說的話。
赫爾墨斯的腳步再快,也追不上願隨冥王而去的人。
即使是哈迪斯,也抵擋不了丘比特的金箭,不顧一切地把珀耳塞福涅帶回了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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