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那雙黑眼楮里甚至畫上了倒影,從中能看見天空、雲彩的痕跡和池雨澤的臉龐。
這幅畫沒有對他做出任何的美化,忠實地記錄了他的樣貌,但在黑白灰三種色調交織之間,我分明看見了一個少年。不,更準確來說,我看不出他的年齡。他的神情沉寂安詳如同神明,眼里卻又帶著年輕人的熱切希望,唇角的弧度十分微妙,說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在笑。
畫中人身上的白衣和身下的床單都有些凌亂,金色的頭發也並不整齊服帖。他用一個有些局促的姿勢坐著,像是下一刻就會一躍而起克服恐懼,也像是會在那里坐到地老天荒;像是與人四目相對,也像是在眺望不可見的遠方;像是神的信徒,也像是蠱惑人心的惡魔。
我失去了一向的自信。一向對表達能力引以為傲的我沒辦法好好地描述這幅畫。
「太美了。」最為蒼白的詞匯無法宣泄心中的震撼,我緊緊揪住自己的衣領,「太美了。美得那麼……孤獨。」
沉默久久地在畫室中彌漫。
她的遲疑、惶恐、仰望、掙扎、不舍,全部都在這幅畫中。
他頸間流淌著一片鮮紅,像是血跡,更像是酒漿。
極盡純粹,又極盡妖嬈。
「他今天會來嗎?」我問池雨澤。
「不知道。」池雨澤重新把那幅畫用白布蓋上,「我從來不抱有期待就是了。」
晚上蒼古的確沒來,我和池雨澤差點忘了我們以前常態的生活是怎樣的,吃完晚飯過了好一會兒才一個回房間一個進畫室,行走在各自最熟悉的軌道上。
草草畫完一張設計圖,我做賊心虛地回頭看看,確定畫室的門是關著的,點開瀏覽器,在百度的搜索欄里輸入「蒼古」。
咦?居然還有蒼古的貼吧。
點進去之後隨意地掃了一眼,七位數的關注人數和大幅的蒼古照片簡直是在逼迫人點下「關注貼吧」的按鈕。♀
帖子的內容還算有營養——對于一個蒼古的粉絲來說。蒼古所有對外公開的行程都被整理出來,所有在公共場合出席的視頻都是高清無水印的,所有照片都挑選了最為合適的角度。我無意間看到這樣一個標題——我那天在超市買水餃的時候看見蒼少爺了!
點進去大致瀏覽一下,內容不出我所料。蒼古穿著冬至那天穿的外套,低頭在冰櫃里尋找他看得順眼的口味,頭發垂在額前,看不清他的神情。
類似于這種照片還很多,蒼古本來就是個不喜歡在私生活里擺架子的人,用他的原話來說︰如果我可以在蘇果買薯片,我為什麼要跑到別的地方去?反正都是樂事。這個時代的有錢人是找不到什麼優越感的。
「樂事?你起碼要吃個英國泰瑞手工薯片之類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零食吧?」
「泰瑞沒有法式紅燴味。」
「……你真的是人們口耳相傳的蒼少爺嗎?」
「我也是人啊!當然會有自己喜歡的口味。」他這麼抱怨著,就好像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富二代——事實上他確實是。他還是個官三代呢。
不過我後來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很接地氣的富二代。有一天我在淘寶上買沈師傅雞蛋干,他站在我身後來了一句︰「給我帶兩斤,錢直接打你卡上。」
現在我應該重新修改這個定義。他是人,但不是凡人。
要不要在貼吧里發個帖子呢?蒼少爺昨天晚上就睡在我們家哦之類的。可能會被人肉搜索出來殺掉也說不定吧。
我伸了個懶腰,拿起手機給況風遠打電話。
「況——風——遠!」我故意拉長腔調,「我感覺我們在一起真的好浪費啊。」
電話那端的人很明顯僵了一下︰「你未免太喜歡挑戰我的極限了。」
「沒事啦,你的極限在哪里我再清楚不過了。我是說,我們認識了這麼多年,到現在才在一起,之前的那些年份不是都浪費掉了嗎?」
「真是貪得無厭啊。」況風遠的笑聲很柔和。
「因為是你啊。在所有關于你的事情中,我都會很貪婪的。」
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即使前途未卜,即使未來無法得知,只要確信你會陪在我身旁,我就會快樂地生活下去。
只要和你在一起的話,沒什麼不可以面對的。
我啊,不知道該是貪婪,還是知足。
蒼古再度造訪時,赫連暮山並不在家中。池雨澤面色凝重地開門,看見是他之後展顏一笑︰「今天可沒有人泡茶。」
他得意地進門,舉起手里的酒瓶︰「今天用不著了。」
沒有赫連暮山的房子安靜得有些寂寞。或者說是蒼古和池雨澤習慣了在白天的時候用赫連暮山的存在來化解獨處的尷尬。僅限于白天,他們晚上的會面不會有尷尬兩個字存在的。
「你喜歡喝酒?」蒼古想起池雨澤來酒吧救場的那天,那把酒當果汁喝的姿態著實驚到了他。
池雨澤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赫連跑去給況風遠做燭光晚餐了。」她走進廚房,用比蒼古想象中還笨拙的動作切好檸檬,倒了一小碟海鹽,「重色輕友的混蛋。」
「我本來約好和一群狐朋狗友去酒吧,但是我爽約了。」蒼古指著自己,「重色輕友的混蛋。」
「我先來一杯吧。」池雨澤在蒼古身旁坐下,不需要任何指導,她熟練地往在小酒杯里倒滿酒,把海鹽抹在虎口上,用食指和拇指握住酒杯,檸檬片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搭建成享受龍舌蘭純正風味的階梯。舌頭迅速地舌忝過海鹽,只來得及看見虎口處一閃而過的粉紅,緊接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最後陶醉地咬一口檸檬片,享受獨特的風味在口中綻放。
蒼古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酒、撒鹽、拿檸檬片,用沒有池雨澤那麼優雅純熟卻但仍稱得上迅速的動作喝了一杯,他凝視著倒下一杯酒的池雨澤︰「你很下酒。」
「我喝酒的時候才不喜歡有個怪大叔在旁邊調戲。」
「是你自己坐到我身邊來的。」
「沒辦法,你是酒的主人,總要給點面子。」
「你是真的很喜歡喝酒。因為不會醉嗎?」
「恰恰相反。」池雨澤重重地放下杯子,「因為希望哪一天能夠喝醉,所以才喜歡喝酒。」
「真羨慕你。」蒼古垂下眼瞼,「我酒量算不上太大,也不是太喜歡喝酒,但是我不可能逃避酒桌上的交際。」
下午的陽光斜射進屋,給蒼古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他微微牽起的嘴角不是禮貌的弧度,那是一個貨真價實、平淡且安閑的笑容。
「……你是真的嗎?」池雨澤遲疑著問道。
「什麼話!我還能是煮的嗎?」蒼古只當池雨澤是開玩笑。
「總感覺只要我閉上眼楮再睜開,你就會消失。」池雨澤臉上完全沒有開玩笑的神情,她的指尖溫柔地踫上蒼古的臉頰。蒼古沒有躲開,「不知道如果真的醉了,可不可以任性一次。」
「任性?」蒼古不太確定地反問,他再醉也不能讓自己失態,不能理解醉酒和任性之間的聯系。
「你肯定沒有酩酊大醉過,就算醉了也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哪怕是假裝也好啊,讓酒精接管頭腦,忘掉一切煩惱,完完全全地釋放一次。」池雨澤舌忝舌忝虎口上的鹽,卻沒有喝酒,「對我來說,酒的刺激還不如鹽的刺激大。」
「既然你自己都說了哪怕是假裝也好,不如就試試啊。反正這里也沒有外人,你就當自己現在醉了,把最真實的一面展露出來吧。」蒼古又喝了一杯,吮著檸檬片向池雨澤提出建議。
「這里當然有外人。」池雨澤差點把手里的酒淋上去,「你不是嗎?」
「拜托。」蒼古搖搖頭,「我可見過你‘更坦誠的時候’。」
話語中隱含的意思池雨澤不想深究。
「蒼。」她忽然叫道。
「你叫我什麼?」蒼古有些驚慌失措地放下酒杯。
「蒼啊……」與其說是在說話,不如說是嗚咽般的呢喃,她湊過來靠在他懷里,喃喃地抱怨,「赫連那個家伙未免也太無條件信任況風遠了……想畫的風景總是一下子就被破壞掉……有那麼多想畫的東西,恐怕一輩子都畫不完……還有你……」
蒼古抱住她,拍著她的背讓她知道有人正在傾听她的任性。
「你要是……我一個人的東西就好了。」她的身軀顫抖了一下,「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搶走你的機會的。」
「咬住。」蒼古拿了一片檸檬放在池雨澤嘴邊,不明就里的、還在裝醉的池雨澤小心地叼住檸檬片的一端。她有點害怕又有點好奇,任憑蒼古把海鹽一點點抹在自己的脖子上。
「唔——」池雨澤不自覺地低吟一聲。
蒼古埋首在她頸間,正一點點吮去剛才涂上的海鹽,頸間的肌膚幾乎都被濕潤遍了之後,他喝完杯中的龍舌蘭,在已經反應過來他要干什麼的池雨澤逃開之前,含住她嘴里那片檸檬,順勢吻住了她。
鹽的咸味、龍舌蘭的辛辣、檸檬的微酸同時在唇齒間綻放,混雜有蒼古獨有的氣息,池雨澤頭一次覺得自己真的醉了。醉到無法控制意識,醉到失去自制力,醉到會趴在蒼古身上向他抱怨。
「喂。」他咬了一下耳垂吸引她的注意,「池。」
「你叫我什麼!」池雨澤忘了裝醉,驚訝地抬起身。
「我發誓,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你做了什麼荒唐的夢,當你睜開眼楮的時候,我都不會消失。雖然大部分時候,我的誓言並不值得相信,但至少這一次,我無愧于心地鄭重承諾,向你,池雨澤。」他黑色的眼楮里閃爍著別樣的光彩。
「只要听的人相信,誓言就是真的。蒼。」
「池。」他像只大貓一樣在她身上蹭蹭,「我好像真的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