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一如當年。
街道繁華,人來人往。
馬車一直進了皇宮,又行了許久,才停下。
有下人搬來腳踏,撩開簾子。北宮恪率先出去,她愣愣想了半晌,才起身跟著下車。
小太監低著頭,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你之前在宮里住的地方我還留著,」他笑道,忽有了幾分少年郎的樣子,獻寶一般︰「走,我領你去看看。」
說著伸手來拉她,明月眉頭一皺,微微側身,他便僅揪住她的袖子。他也不惱,就這樣拉著,慢慢往前走。
明月跟在後面,一路上,他也不說話,安靜得風拂過樹梢的聲音都明顯非常。
他說的院子,是容妃在世時,她進宮常住的那個地方。打掃得很干淨,院子里樹木高大,繁花滿枝。風一吹,花瓣簌簌而落,清香四溢。
進了屋子,家具、窗台皆是明亮有光,一塵不染,想來是常有人打掃維護。忽聞里間一陣輕響,她凝神望去,卻是一個宮婢懷抱著木盆出來,盆里裝了床帳之類的東西。
乍然瞅見他們,宮婢嚇了一跳,連忙跪下。
北宮恪淡笑︰「你先下去。」
宮婢愣了愣,連忙道恩,頭也不敢抬地躬身退出,模樣似是被什麼驚嚇。
她微一用力,將袖子從他手中抽出,徑直走到里間。原來那宮婢是來更換床帳。素色底子,清新淡雅,是她一向喜歡的。
忽地一笑︰「有沒有人住,何必這樣計較。」
他頷首,卻又道︰「當年送你去江夏後,我總想著,總有一日,你或許會回來。到時候臨時才來打掃,你定會不高興,所以命人日日注意著。」
她聞言,唇邊泛開一抹冷笑。
他又接著道︰「後來你死了,我想著,這里好歹也是你住了那麼久的地方,即便你恨我,在此處,也有許多值得你高興的回憶。說不定魂魄歸來,你也要在這里呆上一呆。」頓了頓,道︰「你素來喜愛潔淨,要是染了塵,肯定是不願意留在這里的。」
他從未對她說過這樣感性的話,淡淡的語氣,平靜的神情。
她心里卻無悲無喜。
冷冷看著他,那目光終是叫他正視起來。
卻什麼也沒說,僅是對她笑了笑。笑容中沒有記憶中的算計,沒有那麼故作矯情,如他的語調一般,淡淡的,可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你帶我到長安,就是為了讓我看看屋子,追憶往事?」她笑道,連自己都覺得語調很冷。
他一無所覺般,微微側了身,抬手扶著珠簾,輕輕撥弄,屋里立時想起清脆的樂音。
他垂著頭,對著她的半邊面孔果真是英俊無敵。
她等了許久,終于瞧見他啟唇,似是要說什麼。屋外卻傳來人聲,打斷此刻的靜謐。
「皇上……」拉長了的太監聲音,尖尖細細,像是激動得控制不了自己。此人應是身份極高,許是他貼身伺候的,連請安都來不及,就沖了進來。
臉上是病態的蒼白,一邊走一邊抹眼淚,「您離宮……」之後的話生生噎在喉嚨口,目瞪口呆地看著珠簾里,不過下一瞬就反應過來,猛地跪下去,磕頭。
她別過臉。
他淡淡道︰「出去。」
「是、是……」那太監一邊應聲一邊站了起來,小碎步要往外逃。剛挪了兩三步,忽又止住,像是不想開口,卻又不得不開口。
「皇後娘娘知道您回來的消息,此刻應該在趕來的路上。」太監垂著眼,有些害怕。
皇後?那個嵩允迦然公主?
她一笑。
以往倒是听過這個人,是勉兒的姑姑,听說樣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好。
「嗯,」他仍是不起波瀾,「知道了,你去告訴她,朕隨後去瞧她。」這話已是明了,讓她不要過來。
明月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不悅道︰「既然皇後娘娘來了,民婦不拜,豈不是大逆不道?」
他也听出來,默了默,在太監退出去之前,妥協︰「讓她候著。」
太監應一聲「是」,將門帶上。
屋子里又安靜下來。
她走到床邊,在床沿坐下,伸手細細模著熟悉的雕花。
過了一會兒,屋外又響起說話聲。
她又坐了一會兒,才偏頭看他。
他仍是保持著方才的姿勢,只是微微轉了臉面的她的方向。漆木般的眸子仿佛繚了一層雲霧,鏡花水月,霧里看花。期期艾艾,那眼楮分明看著她,卻又像是透過她,在看著別的什麼。
嘴角奇異地浮了一絲淺笑,更襯得面容溫潤。
若是數年前,見著他這樣的神態,她指不定要沾沾自喜一番。她花費在他身上的那些歲月付諸流水,可能見著他神魂落魄的模樣,也不枉費暗夜里的惆悵未眠。
但今時今刻,她只覺何必。何苦。
她都差不多忘了,他還記著,又有什麼意思。
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輕聲道︰「皇後來了,出去吧。」
他面容有一瞬迷茫,片刻後恢
復鎮定,沖她溫潤一笑,點頭︰「好。」
他這樣的神態,仿佛就算她說的話是讓他去死,他都會欣然應允。
他等著她走到自己身邊,才並肩前行。
到了門邊,她停下,忽然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身份去面對門外的女子。一個平凡的百姓?還是北宮恪的青梅竹馬?只要一想到那是四月的娘親,她就別扭。
干脆站在原地,等著他先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