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道被岳母用電話崔回了北京,就在他去師傅家的那天晚上。過來傳信兒的是林夕雲,一進門他就風風火火地對段人道說︰兄弟,伯母來電話了讓你無論如何明天趕回北京。林夕雲說得急切,段人道听得驚訝!「莫非家里出事兒了?要不然不可能這麼急。」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去鄧莊打電話不方便,可季家莊又沒有電話,這可怎麼辦?「姐夫,老太太沒說是什麼事情嗎?」段人道急切地問了一句。「咳!是我那戰友接的電話,老人多余的話沒說就把電話撂了。」林夕雲一臉的無奈面對著他。
段,別太著急了!反正現在也已經沒車了,干脆你就踏踏實實地等到明天早上讓你姐夫早點把你送到車站,再晚明天中午也就到家了。到家以後趕緊來個電話我們也好放心。老師傅說完後,段人道用點頭回應著師父師母的囑托。
段人道沒有在第一時間內當著師傅、師母的面兒分析岳母讓他火速回京的原因。他把思索這個問題的時間留給了自己睡覺以後,因為他怕兩位老人為他過多的擔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師母就起來給他準備了早餐,煮掛面荷包雞蛋,老人就像母親送兒遠行那樣,既依依不舍又千叮嚀萬囑咐。
燕姐是和林夕雲一同來的,給他帶來了那箱衡水老白干還有一些土特產。臨別前師父、師母將他送到了村口頻頻地向他揮著手,語言卻哽咽在了喉嚨里。段人道用自己的淚眼模糊了自己的視線,最後他不得不狠狠心,一扭頭向林夕雲揮揮手算是下達了開車的命令。
所有這一切林夕雲都看到了眼里,直到拖拉機的後視鏡里看不到村口那送行的三個人這才對段人道說︰兄弟,回去以後及時來個電話,免得兩位老人惦記著。「好的!」段人道答應著心里卻思量,要不要趁此和他談談他和燕姐的關系問題。他幾欲開口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覺得還是不談為好,以免自己走後給燕姐留下不必要的麻煩。還有兩位老人夾在中間也會因此跟著生氣,看來主動權沒掌握在自己手中。
臨上車段人道和林夕雲握手道別,隨著長途車的緩緩駛出,段人道的思路也改變了方向,由對燕姐與其丈夫的關系問題移到了北京自己的家里。昨天晚上林夕雲把這消息說完以後,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家里出事了,並且出在了妻子沈精文身上,要不然不可能是岳母打這個電話。
段人道心里清楚,到目前為止妻子沈精文最大的問題,就是她自身的健康問題。這也是讓他這個做丈夫的最最惦念的問題。在段人道看來,人活的就是個精氣神兒、精神支柱,盡管這東西看不見,模不著又十分抽象,但他覺得這兩樣在人體當中虛擬的「零件」,有時它堅強得像鋼筋鐵骨。而有時卻脆弱得像塊兒玻璃,容不得半點兒錯位。
自從女兒出事以後,妻子沈精文的身體、精神就像塊有裂紋的玻璃,隨時都有可能支離破碎。她現在受控于女兒生死不明的消息,也就是說一旦明確地告訴她女兒已經不在了,那麼她的整個人生之路也就極有可能走到了盡頭。段人道又想起了春節前那封上訪信,莫非是人家追究下來了,妻子沈精文在生他的氣?要不然為什麼是岳母打這個電話?唉!這有什麼?好漢做事好漢當,豈能連累她們母女?
段人道回到家里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鐘了,開門的正是自己的岳母,老人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雙目焦急、一臉的愁容。「你可回來了!」岳母說完這句話後仍不見妻子——沈精文的影子,糟了!莫非她真的出事了?「媽,她呢?」段人道終于失去了以往處驚不亂的風度,提心吊膽問了一句。
「嗨!我這不也正為這事兒著急呢!前天葉子一家來了,走的時候葉子非得讓枝子跟她去她們家住幾天,說順便上上祖墳,我就答應了。誰知這麼不湊巧,下午她們剛走,晚上你父親就來了電話,說這一兩天內就和你鳳姨她嫂子回來認親。葉子那里也沒有電話,你說我能不著急嗎?
段人道听到這兒,從昨天晚上懸著的那顆心總算落了地。他安慰岳母說︰媽,您就別著急上火了,我這不回來了嘛!讓她就多住幾天吧!從小至今她可能也和我一樣,沒有親戚可走動。好不容易和老家聯系上了,讓她去散散心也好。說完段人道急忙給衡水回了電話。
吃飯的時候,老人除去向他打听季師傅一家人的近況外,很快就將話題轉移到了和平的身上。段人道沒有正面回答岳母的問題,況且他自己在這件事兒上也已經走到了無助、無奈的境地。
「唉!說句不該說的話,我對此事也想開了。您說咱們祖祖輩輩哪朝哪代不是從悲歡離合中走過來的?听天由命吧!」段人道剛把心中的感慨說完,發現老人端著的飯碗沒有了後面的動作,並用異樣的目光望著他。段人道立刻明白這是老人為自己說出這種「宿命」論的語言感到吃驚!
老人吃驚地望了他一番後,還是忍不住將心里話說了出來︰梁子!你也別怪我沉不住氣,自打春節過來我這心里總是不踏實,咱們家再也經不住出任何差錯了。枝子下崗的事只是個早晚的時間問題,她的心里有孩子這件事兒墜著,再遭遇下崗的不幸,我怕她承受不住。她們姐倆臨走的時候我也和她們交待了,上完祖墳去廟里燒柱香,求祖宗和各方神靈幫咱們消消災,興許好些。老人說完長嘆一聲,止住了自己的悲哀心情。老人讓段人道回屋里休息去了,而她自己收拾完碗筷後帶著不安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段人道躺在了久違的床榻上,迎面撲鼻而來的是妻子沈精文丟失在枕頭上的氣息。他與她雖然算不上久別,而在他段人道的心里的確有了一種失落後的渴望感。回到家中後的他,面對妻子的所用之物在觸景生情的同時,也產生了愧疚和自責。他甚至想,如果此時此刻妻子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能不能斷然拒絕羞愧的心跳和面紅還真是個問號?段人道拉過妻子的被子蒙上自己的頭,在惶恐不安中睡著了。
妻子的氣味兒和段人道自己的睡眠,此刻並沒有合成為有效的催眠劑,他在似睡非睡中被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催下了床。「八成兒是妻子回來了,也只有她才會有這麼急促的動作。這也難怪,幾天來的分別,特別是在女兒這件事上過多的懸念,肯定早已填滿了她的大腦。更何況這些懸念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有著非常的誘惑。親人的信息、朋友的近況,都會列隊等著她去光顧。
還沒走到門前,段人道就覺得心跳加速了,「唉!這虧心事兒就是上不得台面,見不得人!」段人道在不安和自責中打開了房門。
小妹在段人道的眼里就像只春天里的燕子,總是飄忽不定地出現他的視野里。他每次見到她總能在其身上發現新的亮點。這不,春節剛過完一半,她就立刻在自己的服裝上下了功夫。天氣還沒有給人間多少暖意,她就已經是上面一件紅色中式夾襖,下面一條紅色長裙率先領潮了。「哥,你是不是剛從美國回來?」段人道被妹妹的突然出現和這句從天而降的話砸懵了。他說︰開玩笑,如今我出趟遠門就不錯了,還從什麼美國回來。「阿笨,人家說的是時差——明白嗎?」段人道被她的話猛然清醒了,很顯然親人、客人全來到了。
小妹都沒有給段人道留下洗臉的功夫,硬是拉著兄長來到了客廳。「舅媽,這是我哥,這個共黨分子辦事真是干脆,只是用了十幾天的時間就從茫茫人海當中找到了我志遠表哥。
小妹的這句話驚動了在座的所有人,段人道發現老兵父親和鳳姨都為小妹這一口誤給予了嚴厲的目視警告。那位叫舅媽的新客人在驚愕之後,忙將歉意和感激堆在臉上巧妙地岔開了「談共色變」的尷尬的局面。「你就是梁子?太謝謝你了,如果不是你,我們母子團圓的日子還不知有多麼遙遠?」的確,老人從眼鏡片的後面有一股感激的目光向段人道飄了過來。
段人道急忙抓住客人伸過來的雙手,面對她那不自然的笑臉,他急忙回敬說︰舅媽,您快請坐!咱們是一家人用不著這個「謝」字。再說這也是晚輩應該做的。怎麼舅舅沒和您一同兒回來?老兵父親對他的這番表現用微微點頭給予了肯定。鳳姨則用責備的口吻對女兒說︰學學你哥的為人處事,也改改你瘋丫頭的壞毛病。程松琳聞言做個鬼臉躲在了父親身邊。
舅媽在段人道的眼里,已經與當年照片上那位端莊淑女完全月兌離了相貌關系。盡管她今天的軀體里仍舊流淌著當年的血液,盡管她的心髒仍舊是「大陸制造」,但是思親、想子、念故鄉這三把利刃已經將她雕琢成了︰情未盡,淚已干;思更痛,愁白頭今天這個樣子。從方才老人獻出的笑臉里段人道看得出,這是一個不會笑的女人。或許自從她逃出大陸後,從來就沒讓高興的事情浸泡過心房。準確地說,她的憂容比笑容來的更迅速、自然。特別是段人道提到她夫君的時候,段人道立刻察覺到她的臉上馬上又被陰雲佔據了。
舅媽用一聲哀嘆打頭,回應了段人道的關心。「唉!如果不是遠兒的事兒牽著他的心,恐怕他就是有你父親這樣的身體也回不來,因為他的身份特殊。」老人說完後搖了搖無可奈何的頭。
想必是黃思初老人已經將女兒回老家的事兒,告訴了台灣來的客人們。鳳姨站起身來說︰親家,讓梁子陪他舅媽聊天,咱們老姐倆下廚房?黃思初忙說︰您也累了,還是我來吧!我一個人能成。在客人的堅持下老姐倆雙雙進了廚房。
在旁邊一直沒有發言的老兵父親將他那一身的疲憊暫時擱置起來,他對段人道說︰這次你妹妹帶來了攝像機,目的是準備將你舅媽母子團聚、以及志遠家人的家境情況,攝錄下來帶回去放給你那病重的舅舅看,好從精神上給他一些安慰。段人道听到這里感到了時間的緊迫,他轉臉向舅媽征詢意見說︰您看這事情是從北京安排合適?還是從衡水安排合適?是馬上安排?還是等您休息幾天再說?
舅媽與他也沒客氣,直言對段人道說︰還是安排在志遠的家鄉比較好,這樣我也可以看看遠兒的家境狀況。梁子,我知道你也是剛從志遠的家鄉回來,也知道你一定很辛苦,要不,等你休息兩天?段人道沒有听出她這句話後面問號的真正用意,他把目光轉向了老兵父親。
老兵父親說︰嫂子,不用擔心梁子,他畢竟比咱們年輕多了,您說個時間好讓他去安排。老兵父親把主動權交給了女客人。「那咱們明天啟程如何?」盡管她話語的後面還預留了商量的口氣,可這句話對段人道來說,就等于是長輩下達的命令,他也只有執行的份兒,段人道轉身進屋撥通了衡水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