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念及老兵的身體,不想讓他去墳地,可老兵就是不同意。東方鳳說︰讓他去吧,這也是他多年來的心願。老兵在段人道的攙扶下來到墳地,按習俗狗子先在他爺爺、女乃女乃的墳上燒紙禱告,告訴兩位老人︰他二叔——孟水良的靈位回來了。老兵在狗子燒紙時跪拜在墳前失聲痛哭說︰孟叔!孟嬸我對不住您們。我沒能保護好水良兄弟!深明大義的村長趕忙走過來,將他攙扶起來說︰老前輩別自責了,這不能怪您,戰爭哪有不死人的,咱們應該珍惜和平才對!在眾人的勸說下,老兵擦干眼淚,從衣兜里拿出一布袋倒出一把土,撒在了孟水良的靈柩上。老兵說︰水良兄弟!我知道你的靈魂也回來了,我也知道你也非常想念金門,我把金門的土給你帶回來了,你就安息吧!老兵的話剛落,狗子就「哇」的一聲痛哭了起來。葉子,虎子的哭聲更是撕心裂肺,蒼天有情,西北風恰逢這時增大了風速,意欲將她們的哀哭之聲送過海峽,傳到金門,傳到台灣。
從駝營回來後的那天晚上,老兵父親再一次約他坐在了那張八仙桌旁,這一次老兵父親與他的談話沒有上一次那麼嚴肅,也沒有上次那股意識形態上的火藥味兒。這晚段人道發現老兵父親的情緒比上次愉快了許多,這或許與他終于卸掉幾十年來情誼、倫理上的沉重包袱有關。
小妹——程松琳是個愛湊熱鬧的女孩兒,她的性格與她的個性永遠是成正比的,那就是不肯放過一次對自己有益的機會。她快速地搬了把椅子依然搶佔了那天屬于她的位置,然後一雙獵奇的大眼楮一會兒看看父親一會兒望望兄長,只是一頓晚飯的時間,她就把她原本成熟女孩兒的氣息、舉動一瞬間揮霍得蕩然無存。
「梁子!你在這里沒什麼親人,今後你和葉子、孟戌要多走動,他們很純樸也和你們倆一樣孤單。」段人道還沒表態,東方鳳也發自內心的贊嘆說︰真沒想到,小兩口竟在當地人緣這麼好!這件事情辦得竟然這麼圓滿,還這麼隆重。黃思初老人敬佩的語氣中還夾雜著自責︰這兩口子真實誠,我都沒想到從你姥姥、姥爺到你爺爺、女乃女乃還有我婆婆、公公的墳都給保存得這麼完整。老人們對葉子兩人稱贊的話語,無疑是給段人道和沈精文敲了警鐘。
段人道、沈精文用點頭表達了各自對葉子一家人的敬意和老人們對葉子兩口子贊揚的認同。那天下午,葉子和孟戌將他們帶到了兩個山村三個墳營地,從葉子自己的娘家——河北鎮也就是段人道姥姥、姥爺的墳開始,小兩口領著他們一一祭拜。後來又到煙家霧也就是段人道的老家,葉子指著那個大墳頭對老兵說︰大姑父,這是您家我爺爺、女乃女乃的墳。然後又指著下方那小一點的墳頭說︰這是我大姑媽的墳。幾十年了,我想他們總算盼到了這一天。
葉子的話雖然不多,但句句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最後一處是煙家霧與駝營交界處的一個墳塋,葉子指著一個墳頭對沈精文說︰枝子姐!這是你家爺爺、女乃女乃的墳,你拜祭一下吧!沈精文點點頭。黃思初心存感激地說︰葉子!這麼多年來,多虧你了!葉子回答說︰二姑媽!別這樣說,誰讓咱們是親戚?我總不能讓人家說,這些墳頭里的人斷了後吧?狗子則一聲不吭地拿出紙錢遞給葉子。葉子依舊是用那傷感的心情,說著悲哀的話︰爺爺女乃女乃!我們終于找到我二姑媽和枝子姐了,她們看您二老來了。葉子用她一個農家婦女樸實的語言和狗子那莊稼漢實實在在的行動,深深感動著這一家每個人的心。
段人道仔細分析了老兵父親說這句話的用意︰是葉子一家人的實際行動感染了他?這方面的原因是有的。但也並不至于讓他像教育孩童那樣,當面教育他這位四十多歲的兒子。是他了卻了自己心願後要回台灣做個臨行前的囑咐?這方面的可能性不大,離春節沒幾天了,況且他這次來是攜家眷來的,有在大陸過春節的意思,並且也看不出他有離去的意思。難道他就是通常人所說的上了年歲的人愛嘮叨,並沒有太多的含義?可又不像。老兵父親雖然已逾七十歲,但他思維敏捷、行動利落、言語清晰,沒有一絲的老態龍鐘。難道他是想讓自己和妻子在他將來養老的問題上表個態?這還真說不準。
落葉歸根的願望,對漂泊了大半生的老兵父親來說是非常強烈的。在這件事情上,段人道早就有自己的主張和打算。那就是不主動提出,一半原因是關系到東方鳳和程松琳對自己的看法。畢竟老兵父親在台灣有自己的企業和一筆還不知多少的財產,如果自己主動提出來難免給人一種爭奪財產之嫌。
另一層原因是,今後自己要將全部精力去尋找女兒——和平,畢竟她也是自己的親骨肉,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說沒就沒了。再說老兵父親就是自己親口說出來這方面的意思,他也不是到了那種非得讓人孝敬在床榻四周的地步。另有就是自己寫的那封信還沒有準確的結果。萬一這幾天消息下來,而且是不好的消息,他真不清楚他這位將近七十歲的老兵父親,該怎麼看這件事?能否承受得了?
段人道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老兵父親最好還是帶著他的家眷早些走,這樣對自己、對他、還有對初次回來的鳳姨都有好處。哪怕到春暖花開的時候,等這些不確定的因素見了分曉,自己再主動約他們回來也未嘗不可。想到這里他說︰「爸!鳳姨!我想明天我就去河北晉州打听一下東方舅舅留在大陸的遺孤。」段人道沒敢在老兵父親提出的問題上糾纏,以此理由岔開了這個話題。東方鳳則說︰梁子!不必著急,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再說我提供的線索也只有這麼點,日後你找孩子的時候順便就行。
東方鳳剛說完,段人道便說出了自己明天去的理由︰「鳳姨!您的意思我理解,現在大陸都實行下海呀!打工呀!如今都回家過春節了,如果表兄仍在河北晉州,不論他屬于哪方面的職業,這會兒他都會在家里。如果等到春節後又到了往外走的時候去找,興許就比現在困難多了。」黃思初也替他幫腔說︰是這麼個理兒,這會兒去比日後去希望大。沈精文說︰鳳姨!您就讓他去吧!我知道他的心思如果找到了又多了一門親戚走動。東方鳳看看丈夫,老兵最後表了態︰讓他去吧!說不定還真能給咱們帶來好消息。
沈精文似乎想起了什麼,她的目光在程松琳的身上上下、左右閃動著。程松琳讓她的舉動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問︰嫂子!你的舉動讓我好擔心呦!你不會在我的身上打什麼主意吧?沈精文一語道出,立刻讓全家氣氛驟然間變了樣。「嗨!打你主意的人就在北邊,不管你樂意不樂意,反正你的未來是逃不出那三個字了。」程松琳左看看右瞧瞧發現自己的北邊是堵牆,還有三個字?「哪三個字?」她不解的問。「回龍觀!」沈精文說完捂著嘴笑了起來。
程松琳的臉上立刻紅暈降臨,走過去就在沈精文的身上動起手來,嘴里還振振有詞地向段人道吼︰哥——你管不管?她欺負我!段人道臉一繃回答︰敢!記著別說你嫂子欺負你不成,就是日後回龍觀那位欺負你,打我這兒就行不通。程松琳听完覺得不對,在段人道身上打了幾下又到父親面前訴開了委屈。
沈精文沒有陪同台灣來的親人們去逛地壇公園,她動員母親擔當了這個角色。因為她有今天該做而且是必須做的事情。其實昨天晚上她的目光在小妹——程松琳身上瞟來瞟去的並沒有別的用意,姐妹一場也好,姑嫂一場也好,她是想給這位台灣來的妹妹織一件毛衣。
多年的紡織工作讓沈精文練就了獨一無二的眼光,只要她的目光在你的身上一掃,你身上衣服的尺寸就能讓她猜個八九不離十。所以說當時沈精文並沒有將自己的用意說出來,從而也就引出來昨晚那輕松、愉快的一幕。今天她要去與自己工廠相鄰的毛紡廠的門市上去買些毛線回來,趁春節期間給松琳和鳳姨還有老兵父親每人織上一件毛衣。
廣播里、電視里的新聞焦點,大都集中在了春節前的年貨供應上。從中央到地方各有關領導們紛紛下基層慰問群眾也好,視察國營供應網點也好,總之政治氣味兒淺淡了許多,相比之下多了些人情味兒。每當听到這些,看到這些,沈精文的心思就不知不覺想到了女兒——和平。「傻孩子!都年根底了不能大搖大擺的回來,還不能趁夜色偷偷模模地回來。」她的這個想法主要也是看到了形式上的某些變化。
自進入元旦以來,各大媒體好像是忘卻、或故意淡化了半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情,取而代之的則是中央號召全國各族人民,齊心協力辦好亞運會。好長一段時間了,街道上,派出所里也沒有再來人找過麻煩。難道真的是既往不咎?她心里雖然有些不相信,但從主觀上講她還是盼望著女兒能在春節前回家。只有女兒回來,才能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團圓年。特別是女兒看到一下子多了這麼多的親人,她一準兒的開心。
到站下車後,沈精文情不自禁地望了一眼自己熟悉的工作單位,正是上班時間,可廠區里冷冷清清沒有了以往那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人流。全廠除去門衛傳達室的工作正常外,其余各部門一律處于「檢休」狀態。自從「引進事件」發生後,工廠的元氣大傷,完全可以說︰這個建國後本市最富盛名的紡織廠在與改革開放政策的磨合當中失敗了。看到自己曾經為之奮斗、流過汗水的廠子在改革當中竟是這樣的結局,沈精文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兒。她甚至不敢往下想,自己和姐妹們的結果會是怎樣?
毛紡廠臨街的門市部里,同樣也是清冷的場面。三個售貨員六只眼楮盯著她一個顧客。沈精文在櫃台前瀏覽著毛線的價格及顏色,大概是三個售貨員見她並沒有買的意思,也就恢復了各自的動作。她們一個在織毛衣,一個嗑瓜子,另一個竟然打起了哈欠。嗑瓜子的同伴問︰昨兒又搓了個通宵吧?輸了還是贏了?「咳——別提了,昨天本來是想湊手搓兩把來著,結果讓我們鄰居給攪了,老太太哭哭啼啼折騰了多半夜。然後向兩位同伴敘述了她鄰居的故事︰
我們鄰居老太太是個苦命人,兩個閨女一個兒子。在孩子們小的時候就守寡,好不容易孩子們都長大了吧,這不順心的事兒是一個接一個的往跟前湊。先是大閨女不听話,跟一個廣東人私奔了,直到今天也沒個消息。這二丫頭最小,為了跟她哥哥爭房產,還沒找好主兒就刮掉了兩個。還別說,老太太這幾個孩子就這個兒子仁義。小伙子姓李,我們都叫他小李子。我們筒子樓里誰家有個什麼事兒呀!還都樂意求他幫忙,說白了就是手巧心靈的這麼個人。人實誠不說長得也不寒磣,筒子樓里好多人都要張羅著給他保媒。一听這話,小伙子就耷拉腦袋,說︰唉!我是哥,她是妹,我怎麼也不能和我妹妹爭房子呀!後來,小伙子自己搞了個對象,廣安門附近的郊區農民。小李子離家也不算太遠,人家女方有房子不說,人也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