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繩索再一次將段人道牽到了他不情願的這條路上。盡管這里的山水曾經養育過他,盡管這里的風土人情也曾給他心靈里留下過抹不去的記憶。可是「無奈」二字將這一時刻還是毫不留情地寫進了他的人生履歷表上。
伴著顛簸和刺鼻的汽油味兒,被天津人稱之為「北京蝗蟲」的黃色出租車鑽進了大山。「師傅!不晚,您開慢些,照顧一下後面那輛車。」段人道怕與他同坐一輛的老兵父親,還有後面那輛的士車上的東方鳳和岳母不適應這兒的崎嶇山路,特意叮囑了司機一聲。司機按著他的意圖減慢了速度,這使得方才還在驚慌中提心吊膽的程松琳終于又啟開了好說的嘴巴。
「爹地!您小時候就是在這大山溝里度過的嗎?」老兵大概是用點頭回答了她,因為段人道沒有听到老兵父親肯定的話語,不知程松琳是為父兄出生在這麼個荒僻的山溝里感到悲哀,還是另有所思,她沒再發言。而段人道從後視鏡中發現老兵父親此時正閉目養神。他敢肯定,老兵父親也在想自己的心事,興許他感覺到了這次的大陸之行真的不輕松。這也難怪,幾十年的故鄉情結沒準兒早已將他那顆蒼老的心抻變了形。
老爺子尚且如此,兒子又何嘗不是?段人道自打從小背上了「思父」的沉重負擔後,心里就沒有輕松過。兒時盲目地四處奔走尋父,雖然暫時改變了他的命運,但始終沒有改變他擔驚受怕的心。尤其是特殊時期期間,夜里他常擔心自己的真實身份暴露。如果真如是,自己該怎麼活?批斗別人是國民黨後代、敵特分子,其實自己才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後代。那時的他最擔心的就是︰戰友們突然間冒出的那句︰大家猜猜看,咱們隊伍當中有沒有潛伏下來的階級異己分子和國民黨反動派的後代?
老兵父親的突然造訪,讓他在精神上並沒有感到多少慰藉,相反倒給他帶來了強烈的震撼和沖擊。用句俗話講,就是在他段人道本不怎麼平靜的生活里又插了一腳。「血濃于水」這句話是形容台海兩岸關系的代名詞,而水在古代夢書中大多被解釋為「財」。老兵父親那不屑地向他一甩就是五萬塊的舉動,讓段人道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活像生活在夢幻里一般。
這些年來在總設計師的召喚下,社會上最流行的時髦詞匯就是「下海」「萬元戶」但是這些對他和妻子沈精文來說,都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直到他送走林夕雲的那天上午,他還是個家里沒有多少積蓄的平常戶,雖不愁吃穿,但日子過得也並不寬裕。這也是大多數共和國工人階級的生活現狀。
昨天下午他辦了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拿著老兵父親給他的那五萬塊錢去銀行辦理儲蓄手續。接待他的是一位年齡不大的女職員,當他從身上拿出錢來遞給她的時候,她問他是什麼單位?段人道告訴她說︰是個人。那女職員當時就驚呆了!甚至「驚」得比自己還投入,「呆」得比自己還深刻。他沒有得意,反倒替她捏了一把汗,幸虧沒被她的領導看到。在他辦理第二件事,也就是為今天來房山和人家談包車的時侯,他事先找了個熟人打听了一番。但他沒有用熟人的車,因為他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自己的這些私事,尤其是關于自己的身世、關于老兵父親、關于……
包車一天要三百元,當他說要包兩輛車時,他發現那的哥的眼里都放出了光芒。「有,有,保您車開得平穩。保您服務態度好!」今天他才知道,開那輛車的司機就是的哥的愛人。這可是真正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段人道能猜得出來、也看得出來,妻子沈精文自從老兵父親和鳳姨出手大方以後,她骨子里都有了一種優越感。因為那一夜她和自己一樣久久不能入睡。她先是將那沓鈔票在手里掂掂分量,然後又不知疲倦地數了一遍又一遍。數鈔票數累了,她又拿出鳳姨送她的首飾盒,一件一件的戴上,又一件一件的卸下來。燈光下,梳妝台的鏡子里她那原本樸實的面容被幸福罩了個嚴嚴實實。
段人道見妻子這樣,心里越發不是滋味,他在被窩里翻個身哀嘆了一聲︰「唉——」妻子問︰你嘆什麼氣?是不是又想起了平兒?還沒等他回答,妻子就安慰他說︰放心吧!有了爸和鳳姨給咱們這麼強有力的支持,平兒一定會找到的。等爸和鳳姨他們走後,你就可以專心尋找平兒,就是尋遍全國各地有這幾萬塊錢也夠了。小妹不是說了嗎,讓咱們把重點放在國內。她的話又點中了他的另一塊心病,他明顯感覺到氣短接不上氣來,直到他又一聲長嘆後,他方覺舒服了許多。
妻子——沈精文听到他接二連三的嘆息聲,馬上湊過來推推他,模模他的頭問︰你是不是哪不舒服?段人道這才將自己哀嘆的原因說了出來︰「悲哀呀!我一個堂堂正正的共產黨員,讓台灣的國民黨給救濟了,悲哀呀!悲哀!!」妻子沈精文一听這話,不屑地對他說︰原來是為這個呀!兒子花老子的錢天經地義。這有什麼不對?再說了,如今整個中國不也是這樣嗎?
听到妻子不完整的話,段人道不解地問︰你這話啥意思?我不明白。「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你說中國搞改革開放,哪來的錢?全是港澳台和一些資本主義國家的華僑帶過來的。虧你是共產黨員,咱這是在家里偷著說,如今社會主義大中國都讓資本主義給救濟了,你還有什麼轉不過彎來的?」沈精文坦然露骨的話讓段人道為之震驚!他想,這幸虧不是十年前,如果在特殊時期,一準兒的死刑沒商量,可如今她說得沒錯呀!
造型別致的山體吸引著程松琳的視線。路途中的顛簸也沒有影響到老兵的思緒。此時的段人道更沒有多余的話對他們爺倆解釋什麼,因為他和老兵父親與妹妹一樣對這個地方的現在境況,認知太少太少。透過後視鏡段人道發現老兵父親仍舊是那副閉目養神的姿態,段人道心中明白︰別看老兵父親閉著眼楮,好像對這兒的山山水水衣服漠不關心的樣子,其實他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翻動著波瀾。
終于到了,段人道一行下車後,就有人將訊息通報給了喪主,一個約有五十多歲的老漢拿著一卷燒紙急急忙忙走出來看了他們一眼,問︰「誰是梁子?」段人道急忙迎了上去,老漢將燒紙遞給了他。「等等,你們等一下,讓女眷先進去」一位女張羅人上前攔住了段人道。中年婦女將沈精文她們引了進去,就見一位全身披麻戴孝的婦女跪在靈位前嗚咽了起來︰「我苦命的叔哇!我那苦命的叔哇!這一輩子您也沒有享著福呀!……黃思初與東方鳳來到靈牌前向逝者三鞠躬,老姐倆的眼中已是淚光盈盈。狗子急忙走進來與兩位長輩問候幾句,然後將她們引入了正房的屋子里。
佩戴黑紗的沈精文與程松琳,在葉子嗚咽哭聲的伴隨下來到靈前,她們同樣以三鞠躬表達了對逝者的敬意。禮畢後葉子站起身來,問︰「姐!小妹!路上累了吧!」虎子也是全身素服,他不失時機地湊上來叫了「大姨!小姨!」葉子將她們姐倆引進了屋里。
葉子剛將沈精文與程松琳引到屋里,還沒來得及與黃思初、東方鳳敘話,就听外面有人喊︰「翠兒呀!翠兒呀!」黃思初聞聲一驚!急忙站起身來,那中年婦女和葉子急忙迎了出去,一會兒兩人共同攙進來一位老太太。「女乃女乃您慢點邁門檻。」葉子提醒著老人。
老人已進古稀之年,面相亦帶古稀之相,一身的青衣青褲,繃著臉,小腳羅圈腿,稍駝背,一米四幾的個兒,面呈棕色。幾塊老年斑成了她臉上標志性的「建築裝飾」眉毛業已退出了與眼楮的競爭。那雙眼楮在與風塵歲月的廝殺過程中也已疲憊得毫無光澤——乳白里透著黃還摻雜著幾根紅血絲。老人的嘴巴也被幾十年來家庭、社會的雙重壓強擠得變了形,縮進了下巴與鼻子的中間。牙齒的沒落與霜染了的白發,說明了老人攜帶著自己的垂暮之年已徘徊在火葬廠大門附近了。
「翠兒呀!你還認識我不?」「認得您,福女乃女乃!」葉子給姑媽提了個醒。「福嬸!是您?您老人家身體還是這麼硬朗?九十歲了吧?」「九十六啦!不招人待見了。」黃思初走過去攙扶著她坐在床上,握著她的手久久不願松開。
老太太是黃思初與程鳳崗的紅娘。也是程鳳崗去台灣後經常給她寬心話的人。「我听孫媳婦說今兒你也來,嬸子我這心里頭不是個滋味,兩個孩子找著了嗎?」老人說話的底氣顯然不支持她過多的言語。黃思初則大聲告訴老人︰找到了!找到了!今兒也都來了!然後拉過沈精文對老人說︰她就是枝子,枝子快叫福女乃女乃!沈精文忙上前給老人鞠躬並叫了聲福女乃女乃!
老人動情了,拉住沈精文的手說︰「好!好!女乃女乃眼花了,看不清楚,出落的個子不矮,隨你爸爸。孫女呀!你可不知道當年給你媽急得吆——」老人說完抹著眼楮,仿佛那讓人悲傷的事情就發生在昨天。
盡管人多,盡管退化了的思維已經讓她這個見證人想不完全太多當年的事情,可老人沒有退場的意思,她仍握著黃思初的手不肯松開,或許她在記憶里正翻著關于這個家庭不幸的往事。沉思了好一會兒,老人終于撲捉到了記憶的線索︰對了!我想起來了,叫小梁子!他來了嗎?「來了!在東屋陪他爸爸坐著呢。」黃思初回答著老人,葉子則出去將表哥叫了進來。段人道進來听完岳母的介紹後,給老壽星行鞠躬禮叫了聲︰福女乃女乃!老人熱情地答應著。
對這位老人,段人道是有印象的,她是當年翠姨家的常客,黃思初又湊到她耳邊將他和自己女兒的關系說了一遍,老人點著頭︰好!好!說著站起身來要走,「我不討厭了!我走了。」大概老人終于將多半生對這個家庭的惦念放下了。在黃思初的囑咐下,孫媳婦將她攙回了家。
在外面刨墳坑的人回來了,狗子,葉子還有喪事主管——本村村長向老兵來請示什麼時間起靈入葬?老兵對村長的幫助表示了誠摯的感謝。他在時間問題上說︰「一切隨俗,入土為安,」就這樣按當地習俗,裝有孟水良靈牌的棺木在中午前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