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已是響午。纏著布帶的頭扯得一絲疼痛,用干燥的嗓子喊道︰「雲瑤、雲瑤」望了望緊閉的門,只得起身下床,揉著尚疼的頭來到桌邊倒水喝。剛喝了一杯,門被推開了。
雲瑤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徑直走到桌邊坐下。爾後才抬頭喚了一聲‘公主’,又悶悶不樂地低下頭。我從未見她此般,平常習慣了她的大大咧咧,習慣了她的沒大沒小,未曾看到過她不高興的樣子。今天這般,著實讓我詫異。于是佯裝生氣的說道︰「雲瑤,你眼中越來越沒有我了啊!無端地消失了一個上午,回來還拿這般臉色對著我,緣著我哪里得罪你了嗎?」
我沒料到她竟哭了起來。「公主,雲瑤不敢,雲瑤不敢眼中沒有公主。只是在唐婉青那里受了氣,覺得委屈。」
「唐婉青?」
「就是她!」她越發大聲地哭,像個撒嬌的孩子。
「不許哭,她招你去干嘛,沒傷了你吧?」我一面是怒語,一面又關心地探她身上是否有傷。
「她沒有打我,但是……」她止了哭聲,滿月復委屈地說道,「她訓了我一個上午,盡是些難听的話。她說我沒關系,反正雲瑤是奴婢,命賤。可她不該誹謗公主,皇上昨晚沒回和鸞宮關公主什麼事啊!她這刁蠻的性子,活該皇上冷落她……」見我神色不對,雲瑤停了哭聲,以顫抖的聲音喚道︰「公主」
我這才從沉思中緩過神來,臉上浮起一絲安慰的笑容,「雲瑤,今天的事就忘了吧!」
「可是,公主,你都不生氣嗎?」她氣呼呼地說道。漲紅的臉分外可愛,完全是孩子的模樣。
「無論我們做什麼事,都管不了別人的嘴。無論我們做得怎樣,總有人會冷嘲熱諷。這道理,我從小便懂的。饒是他人言語再惡毒,只要不去理會,不放在心上,都是無關痛癢的。生這般悶氣,不劃算,習慣就好了。」我說得雲淡風輕,誰又知曉那是遭到過百般惡語相向後產生的麻木。
「那,公主也不氣雲瑤了嗎?」立馬恢復了歡快的語氣。♀
「雲瑤,你是我現在最親近的人了。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我定不會舍你的。」我極為認真地說道。
「公主」
「嗯?」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主子了。」雲瑤張開雙臂作勢要擁抱我。我側了側身子,她只得了環住了我的手臂,立馬又頑皮地把頭倚上我的肩頭。
在這般深宮內,能遇上一個像她一樣毫無心機、傻乎乎,又有膽量親近主子的丫鬟,著實不易。
「雲瑤」我喚她。
「嗯?」肩上的腦袋動了動。
「以後,不許再直呼貴妃娘娘的大名了。不比在晨苑里,在外面得處處留心。」
「哦,知道了」語氣里滿是不甘。
掌燈時分,用過晚膳。我吩咐雲瑤早些歇息,關上門,對著漆黑一片的房間獨自嘆息。良久,才挑了燈。翻開已閱一半的《閑居記》,體會著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的生活點滴。若有一天能走出這庭院深鎖的皇宮,我定要尋一處類似終南山的地方,像林鶴老人一樣閑居余生。
門響,抬頭。又融入他那千年不化的笑容中。桃花眼笑成了月牙兒,掛在濃密的眉梢下,熠熠生光。輕啟薄唇︰「我來談我們的交易的。」
「不是說好明天麼?左將軍如何這般心急?又夜訪晨苑,不怕遺了閑人口實麼?」不慍不火,卻帶質疑地說道。
「怕是,時間不多了呢!」閑庭微步,緩緩踱至身邊,身子微傾,替我將一束釵未束緊的發攏到耳後。許是我不習慣這種親昵,微顫,手中的書險些月兌離。
察覺到了我的變化,灼熱的視線收斂,轉移。輕而易舉拿過我手中的書,略覽,爾後笑言︰「許是只有你們宮廷中的女子才這麼閑吧!好一個‘閑居’,後宮里,誰又不是閑居著呢?與其在這深宮里困死一生,倒不如粗茶淡飯。雖不富,卻也樂。你說呢,月兒?」
「你說得倒是輕巧。♀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再清楚又怎樣,始終不是自己在下那一盤棋,這其中的酸甜苦辣滋味,又豈是未經歷之人能妄加評論的。」
「好一張利嘴,可我今天不是來與你爭辯的。」語氣漸轉,笑容漸淡,「你可知南梁近年的外交狀況不容樂視嗎?」
「略知一二,不知你指?」我放下手中的書,問道。
「西蜀,孟恆近日的動作越發地大了,戰爭是不可避免的了」。左朝兵眼神迷茫,似注視著無窮的遠方。「蕭哲與他性子相同,都熱血,好強,讓其中一人俯首稱臣,是不可能的。」我甚為不解︰「不知將軍此番話與我們的交易有何關系?」
「月兒」他語氣深情,「我就要出征了。」
「將軍本來就是應該上沙場之人。」
「蕭哲讓我帶兵,我提了一個條件。月兒,你猜猜,是什麼條件。」他玩味地說道。
我冷語︰「這是你與皇上之間的事,我沒興趣知道。」
「哦,是嗎?那,若這條件是你呢?」他臉上的笑容更加放肆。
我怒視著他,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婚書什麼時候下,我就什麼時候出征。月兒,蕭哲可是把全國人民的性命交與你了呢?」
「什麼意思?」我越听越糊涂。
「他說,只要你親口告訴他,你想嫁給我,他就賜婚。」他有意回避我的視線,我盯著那俊美的側臉,真是越來越猜不透他了呢!
我切齒道︰「從小到大,你逗我還不夠麼?如此玩笑的話語,怎能輕言?」
「是不是玩笑,你問蕭哲便知道了。」
「除了你,難道朝中沒有第二個可以帶兵的將軍了麼?」
「若是有人肯代替我,那是最好不過的了,我正好休息休息呢!」他起身,又如來時那般緩緩走向門口。在他拉開門的那一刻,我問道︰「為什麼要是我」。並不回頭,只是笑容重新浮現在嘴角。「昨晚,我已經用行動告訴過你了。」
我瞬間氣結,而他卻是心情愉悅地離去。
次日清晨。我對正在給我梳頭的雲瑤說︰「雲瑤,若是有一天你可以離開這皇宮,你願意麼?」雲瑤顯然一愣,梳頭的手停了下來。「公主……你……」
我淡笑︰「厭了,厭了這般無趣的生活。天下之大,哪兒沒有容身之處呢!離開了這皇宮,照樣可以活得很好不是麼?」
「可是……」雲瑤半天沒了下文。
我轉身說道︰「想問我如何離開得了這皇宮嗎?」她沒有說話,只是睜大了眼楮,點了點頭。我起身,站在她身旁。「我自有我的辦法,你只決定要不要跟就好了。」
走出晨苑,我竟一時不知該往哪走。這偌大的皇宮,我從未完整地繞過一圈。就連蕭哲住的地方,我也只去過一次。憑著稀薄的記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沒有明確的方向,就像我此刻的人生,最好的辦法,也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連我也不清楚答應左朝兵的真正目的是什麼,誰又能保證我的這一步棋不是把自己從一個深淵推人了另一個深淵呢!
盛夏的蓮妖嬈地盛開在池中,紅、白、綠三色相互爭艷,不分勝負。就像這後宮,那麼些人爭得死去活來,卻是誰也沒有得到皇後這個頭餃。
觀荷觀得入神,完全沒注意到腳下的台階。一個趔趄,險些墜地,還好及時扶住了池塘的圍欄。手下的觸感,涼涼地,目光順過去,純白的玉,好一個雕欄玉砌啊!連一個圍欄都那麼奢華。這等榮華尊貴,這等至高無上的擁有,難怪人人爭著這帝位。
緩了緩神,再彎過了一道回廊。我望了望門上高貴典雅、泛著紫光的三個字︰清和殿。吱呀的推門聲過後是漫長的沉寂。我不語,望著立在窗前的那一尊身影,不知從何開口。他亦不言,只是負手站在那,仿佛遠離塵世的仙。
半響,他開口︰「月月,你終是來了啊!」沒有回頭。
我開口,卻是干澀的言語︰「皇兄」。不知為何,連眼也變得很干澀。習慣了于記憶中喚他哲哥哥,這一聲「皇兄」,怕是要給過去的一切畫上句號了吧!
「過來」簡短卻不容抗拒的的命令。待我走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是……
我再次看著這一池蓮出了神。那蜿蜒的道路,亭榭,回廊,全部框入了面前的窗子中,紫檀木制成的窗飄散著幽香。微風拂過,只有荷葉翻起了一層碧綠的波,而蓮依舊亭亭玉立。那麼,自己剛才的失態,全納入他眼底了吧!
身邊的人依舊面無表情,一語不發。「你……」我只是試圖喚醒不知沉醉在哪里的蕭哲。他一轉身,我被嚴嚴實實地鎖進了一個懷抱。一個曾是我所有依靠如今卻不惜一切想逃離的懷抱。
「為什麼?為什麼選擇走?為什麼不肯再多給我一點時間?」他急急地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我被這懷抱擁得喘不過氣來,「你能先放開我麼?」蕭哲很快松了手。
「從下了早朝起,我就一直站在這兒。心里想著你不會來,可卻又希冀著把你的一舉一動都收入眼中。你說,我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呢?」
我害怕直視這一雙眼,一如害怕面對自己的內心。側臉道︰「皇兄,想必你很清楚我來的目的。有些事,盡早決定為好,百姓的性命是不容等待的。」
他扳過我的身子,令我不得不直視著他的眼楮。臉上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失落。切齒道︰「你就這麼不願意和我待在一起麼?就這麼著急想到他身邊去麼?」
「皇兄言重了,只是,有些事不是我能選擇的。在你們當初拿我當賭注時,你就應該猜到結局了。」永遠待在你身邊,多麼可笑的念頭!既然不能得到,那干脆斷了念想吧!如若不相見,便可不相念。
他憤憤地盯著我,卻終是只能無奈地放開我。
我幾乎是逃回晨苑的,怕慢了一步,就動了後悔的念頭。
才在晨苑里坐了一會。聖旨便追了過來。「懷柔公主接旨!」領頭的那個太監是傲慢的語氣。許是已經習慣了這般語氣,也並不惱,只是跪下來接旨。
從太監手里接過那明亮黃綢制成的聖旨,待人已離去,雲瑤終于從驚訝狀態中醒了過來。「公主,這就是你要離開的方式嗎?」我微微點頭︰「不錯。」
「可是,你是真的願意嫁給左將軍麼?」我選擇了沉默不語來回應雲瑤,因為連我自己也無法回答自己的內心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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