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我的思緒亂作一團,就因為祁玄英那麼簡單的一句話。
……我是不是听錯了什麼。
不可能的……在他心里,怎麼會對薩卡人有愧呢?他是中原王朝的皇帝啊,怎麼會對自己國家的敵人有愧呢!
——該死,開什麼玩笑!
莫非,一直以來我想報復這個人的想法,根本就是錯誤的,莫非,我對他的怨忿,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嗎!!?
是了……誰說父親是暴君,兒子就不能是個明君呢?
可是……
「瀲……你醒了?!」
……可是,要我承認自己這三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要我承認千紙鶴的存在並沒有任何意義,真的……好狼狽。
屏風後的二人已走到床前來,裴焉坐到床沿俯視著我,眼底隱藏著幾不可見的擔憂,一身朝服甚至還沒換下,風塵僕僕的樣子。
我默默地掀起眼簾,雙眼發直地從床上坐直起來,這個過程顯得很吃力,渾身酸痛令我微微動容,卻依舊在裴焉的攙扶下坐好,不發一語,呆滯地看著地板。
「……瀲,你覺得如何?……是否還有哪里不適?」
身邊的裴焉依舊保持著扶住我的姿勢,近在咫尺溫潤如玉的臉上終于還是微微皺起眉了,只擔心我記憶喪失的問題。
我睫毛輕輕動了動,越過他看向眼前立在床邊不遠處的祁玄英,銀邊纏線的月白色錦衣和錦靴,銀巾束發,仙姿玉色,倚欄待月,俊美出塵,眉宇間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和散漫,長睫半垂,淡淡地看著我。
再次見到那雙眼,能看到的卻不再是那麼不羈和傲慢,眸光瀲灩,顧盼生輝,反復綴滿漫天星辰,美不勝收……
其實……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是什麼時候開始呢?我對他竟然已經不再有敵意了……
我真是混蛋啊……其實我根本就知道的,從我進宮之後就隱約發覺了……薩卡族滅亡的事,其實,他並不認同先皇的……
……能被阿芙信任,能被疾雲認同的人,我沒理由不相信的。
我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到了听見他親口說出的這一刻,我才不得不心服口服……真的只是不願承認罷了。不得不接受自己度過無意義的三年,不得不,在這最後一刻,有些疲憊無力……
祁玄英還在靜靜地看著我,似乎打算從我臉上看穿什麼,可惜我似乎不能如他所願,臉上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情緒,淡漠無痕,雙眼呆滯地與他對視。
指尖輕輕動了動,感到身上的酸痛似乎緩和了些,我作勢要下床,視線卻已經不肯離開祁玄英的雙眸,只是慢騰騰地做著自己的動作,並依舊看著他。
裴焉面色微僵,看我的臉色相當異常,神色也有些緊張道︰「瀲?你怎麼了?你可還記得在地下迷宮發生的事?」
……記得,怎麼可能不記得。
腳尖觸踫到冰涼的地面,我默不作聲地移動著另一只腳。
……黑暗的地下迷宮,最後的骨灰盒,詭異的毒藥,陷入昏迷的最後一刻,也沒能把骨灰盒取到手。
雙腳著地,我終于站了起來……卻在還沒來得及穩住的時候,跌坐到地上,渾身虛弱無力。
「瀲?!」沒來得及扶住我的裴焉立即頓下來,作勢要察看我是否跌傷。
祁玄英長睫動了動,眸光也怔忡起來了。
見他這樣,也由著裴焉翻看我的腳腕,雙唇微微地張了張,卻是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只是片刻之後將視線從他眸中慢慢地移開,半垂下眼簾去。
大概看我沒有受傷,裴焉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盡量輕柔而慶幸地笑道︰「……瀲,你只是身體有些虛弱罷了,放心,不是什麼大事……你還記得在地下迷宮的事嗎?」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從他眸中似乎看到了些許希冀的萌生,一陣若有所思之後,我張了張嘴,最終依舊什麼也沒說,淡淡地吁氣,伸手將床邊一個小銅盆取到自己面前。
「……」
裴焉、祁玄英都有些呆滯地看著我不太正常的舉動,無法體會我的意思,只能看著我將銅盆放在一邊,手指漿了點水,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出三個字——骨灰盒。
……水字很快被風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抬頭看著祁玄英,等待著他的回應。
如果……能有某種東西,證明我三年來並非毫無意義,那便是這個骨灰盒吧……
祁玄英終于有了動作了。
那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氤氳水澤的眼眸中頓時閃過一絲從未有過的慌亂和錯愕,隨即瞬逝,令人幾乎反應不過來、措手不及。
空氣中幾乎是令人窒息的氣氛,安靜得詭異,裴焉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最終才艱難地問出一句︰「瀲,你的聲音……」
我側過頭回看了他一眼。
聲音……
……聲音,應該是沒了吧。
所謂的後遺癥,不是喪失記憶,是變成了啞巴……真不知,究竟劃不劃算呢……
「你——」他條件發射地激動一聲,而後慢慢平復下來,「……瀲,你真的,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了?」
我想點頭,又想搖頭……誰知道呢,我也無法置信,一覺醒來,便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會不會有一天一覺醒來,又恢復了呢……算了。
我再次用手漿了漿水,一筆一劃地寫出那三個字來,而後再次看向始終沉默的祁玄英。
那雙眼底的錯愕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怔忡,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卻沒有看我所寫的字,竟無法得知,他究竟領會了我的意思沒有。
「……瀲,骨灰盒已經到手了,你不用擔心,任務並沒有失手……」
我再次看了裴焉一眼。
我知道……朧不會放任不管,這畢竟是祁玄英要的東西……
我的意思是,我想看看那個骨灰盒……甚至,擁有它,那是可瑪的骨灰盒,屬于阿芙,屬于薩卡族……也屬于我,不是嗎?
手腕突然被握住了,我頓時一驚,猛地抬頭,卻見祁玄英不知何時已經棲身上前來,半跪在我面前按住我的脈門,漫不經心的眸光中生出一分凝重,而後抬起另一只手伸到我脖子上的大動脈處指尖按住,還未等我的錯愕反應過來,他已收回手去,緩緩支起身站好。
我順著他的動作移動視線,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片刻的沉默和對視過後,他薄唇輕啟,略一停頓之後,才開口,「……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放心……」
……咦?
神情出現了片刻的呆滯,我才反應過來,搖了搖頭,再次以手沾水在地上寫著——讓我看看骨灰盒……
他很平靜地看著我終于寫完,直到字跡完全被風干,「你……」
……我已經,把所有的顧忌都拋之腦後了,只希望,看到那個骨灰盒安然無恙,那樣便能安心了……
至少,現在腦子里一團混亂的我,能多少平靜一些……
……祁玄英,的確已經懷疑我可能是梟彤王子了吧?這意味著,以那個身份面對他們的日子,也便不遠了呢。
最終,祁玄英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吁了一口氣,轉過身去,語氣依舊是那麼地雲淡風輕。「……你還是好好休息吧,其它的事,以後再說。」語畢,頓了頓,邁開步伐就要離去……還未邁開一步就頓住,俊逸柔美的臉上出現一絲怔忡,回過頭來看著被我拉住的衣擺。
我定定地看著他,手依舊拽著他銀邊錦衣的下擺,維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畫面有些詭異和可笑。
張了張口,再次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說話,卻擔心一放開自己的手來寫字,他便轉身離開。
……他也在逃避某些東西,我能看懂,因為,我也是這樣。
所以,他會抓住任何機會,避開我所說的話……
……普通的人,是不會對那個骨灰盒有什麼眷戀的,何況上面還有毒物。
我會這樣要求,就表示我是薩卡族人……如果這個問題被正視了,誰都不能清楚最後會發生什麼事。
但是……
我抬起眼簾,直視著那雙眼。
……
裴焉在一邊看了很久,終究擰了擰唇,上前來握住我拉著那衣擺的手。「瀲……你身體很虛弱,還是好好休息吧,如今最重要的是你的聲音,等病癥好了之後,其它的事再說好嗎?」
我回過神來……反看了裴焉一眼。
良久,突然想起了什麼,四下環視一番後,一眼看到床邊木架上掛著早已準備好給自己的衣袍,倏然松手,艱難地起身移動到床邊,取下來一番搜索,果然翻出一塊玉牌,端看了片刻,便有些急切地跑到祁玄英跟前,將之呈現出來。
光線從鏤空的窗欞穿透進來,照射到手中的玉牌上,反射出青玉琉璃光,蛟龍騰飛的圖騰印在牌中,栩栩如生。
翔龍牌,天子所攜。
倘若有一天得知自己心中所願,便可用它,跟祁玄英換取一個願望……
我定定地看著他閃動著呆滯的雙眸,沒有一絲遲疑,從這個翔龍牌拿出來的那一刻,一切便不能再回頭了。
祁玄英,如果我想要骨灰盒和疾雲……你會信守承諾,將它們還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