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夜深人靜,馮潤只帶了荻月一人去送別馮漪。素黎綽在掖庭中的確有幾分本事,通過後門運祭祀道具的機會偷偷將馮漪藏在箱子中,魚目混珠,暗度陳倉。
只是那素黎綽看著她的眼神並不友善,充滿了試探與懷疑。這讓馮潤非常不舒服。
馮漪在跳進箱子之前,噙著淚,將頭靠在馮潤的肩膀上,輕語︰「姐姐,我一定會回來的,君子一諾,九死不悔。」
從未分開過的姐妹竟有一種想抱頭痛哭的沖動,此刻馮潤心里仍懷疑她幫助馮漪出宮這個決定是否正確。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兩位貴人,時辰不早了。」
荻月不冷不淡的聲音在她們耳畔響起,馮漪掙開馮潤的懷抱,第一次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冷漠少女。這位宮女特意送給了她一只雪梟和一支短笛。
「這只鳥叫小馬,是我養的信使。只要你吹響短笛,它就會出現。這一路它將隨身跟著你。等你到了洛陽,一定要送信回來。」
「謝謝你。能讓姐姐帶著你,說明姐姐一定很信任你。以後的這段日子,拜托你了,要好好照顧姐姐。」
馮漪伸出手攬過荻月,荻月頓時手腳一僵。她十分不喜歡這種過分親密的舉動,但是礙于主僕身份,只得站著不動。靠著荻月的馮漪目光仍停留在馮潤的身上。♀
她深知今夜之舉勢必會將馮潤至于萬劫不復的險境,只是此事不得不行。
馬車漸遠,直到融化在一片漆黑中。
「貴人,是時候回去了。」
荻月走上前,從袖中掏出一塊冷硬的牌子塞進她手中。馮潤低頭一看,發現居然是自己送給馮漪的不死詔。
「怎麼會在你手上?」
「就在剛才,馮貴人偷偷給奴婢的。她心中也清楚吧,若是她直接給貴人,貴人絕對不會收的。貴人,如今您比她更需要它,現在她出宮了一身輕快,而貴人您還留在掖庭。」
手指默默收緊,她能感受到馮漪的溫度。
荻月點亮放在一旁的燈籠,扶起馮潤的手。
「前路黑暗,就讓奴婢陪您走這一段。」
馮潤隨即微笑著握緊她手。春寒料峭,夜風尤甚,孤身走夜路,不免有些微冷,幸好她不是一個人。
最難熬的就是馮漪離宮的第一日。馮潤一早就收拾好衣物,趕到永昌宮。雖然素黎綽並不信任她,但她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她也不敢怠慢。
「李太醫,馮潤前段日子與繁畦宮的高貴人產生了口角,這幾日她相想避避風頭,以免惹禍上身,您就對外宣稱永昌宮的馮貴人生了惡疾,不宜見風,必須深居簡出。每日就按藥方抓藥,一切都按真的來,明白嗎?」
李延壽不愧是素黎綽的心月復,果然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讓馮潤省了不少心。
她也以照顧馮漪為由,和衣而臥,同塌而眠,暫時在永昌宮住下。
一轉眼三日過去,幸好都平安無事。午夜夢回,睡在馮漪的床上,她卻久久難以入睡,還有七天。七天可以發生太多事,她並非是堅不可破的銅牆,掖庭也不是密不透風的鐵壁。萬一走漏了風聲,陪葬的不僅僅是她自己,還有永昌宮、靈泉殿的所有宮女宦官。
第一次,她盼望著拓跋宏能夠多在外停留一會兒。
婬雨霏霏,濕遍枕上的昨夜夢。拓跋宏從夢中驚醒,卻再也合不上眼。下了床,在月光下用指尖描摹每一件器皿,和十幾年前一樣,寧先宮一點都沒變。
白日突然下了一場急雨,聖駕被擋住去路,只得在鹿苑東側的寧先宮歇歇腳。
細雨中,他抬起頭,當寧先宮的牌匾映入眼簾,他從那些鐵畫銀鉤中看見了父皇的眼楮。
在他五歲那年,父皇就宣布退位,開始吃齋念佛,幽居寧先宮。父皇要讓位的對象,並不是太子拓跋宏,而是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滿朝文武為了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可是對于年幼的拓跋宏來說,當不當皇帝並不重要。那段時日,他常常來看父皇,听父親為他講述佛理。
那時他還年幼,對這些深奧玄妙的佛經禪語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父皇那時雖然才十八歲,卻已早生華發。他將拓跋宏摟在懷中,道︰「宏兒,你要記住,六度萬行,忍為第一。」
他那時,不懂其中深意,只看出了父皇眼中的哀愁憤懣。他听僧門沙彌說修佛之人眼神最為剔透純淨,為何他卻在父皇眼中看見那麼多累累傷痕?
從寧先宮返程後,他莫名地大哭,誰勸也止不住。那時的太皇太後還是馮太後,她把他叫道膝下柔聲問他為何哭泣。
他抽泣著告訴皇祖母他深深為父皇的處境而感傷。
馮太後的眼中閃過他看不懂的波濤暗涌,現在的他明白那是殺心。
還記得那天黑雲壓城,飄著鵝毛大雪。馮太後怒不可遏,當即要廢了他太子之位。她命人將他月兌得只剩一件單衣,丟在暴室中,不許宮人送飯給他。宮人紛紛勸他給馮太後磕頭賠禮,可是那時的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拒不認錯。就這樣苦熬了三日,他已經危在旦夕,奄奄一息。
在絕望之際,門從外面打開。暖光中,父皇把他抱在懷中。父皇跟他臉貼臉,他也不知道是誰的淚水在縱橫。父皇呢喃道︰「傻孩子,六度萬行,忍為第一。你如此魯莽行事,為父怎麼放心的下。」
後來他才听聞,原來是父皇以放棄禪位給拓跋子推為條件,才救了他一條命。父親當初不禪位給他是為了保護他,後來禪位給他依然是為了保護他。
那三天三夜,仿佛讓他一夜長大成人。他了然以他的實力是萬萬無法與馮太後抗衡的,從此他深居簡出,潛心讀書。
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可以變強,父皇和他都可以不必懼怕馮太後,可以隨心而活。
他在不經意間居然犯了最大的錯,錯誤地認為馮太後對他們父子間存有一絲憐憫之心。只過了三年,已經退位成為太上皇的父皇還是被她毒殺在寧先宮。
父皇還沒來得及等他長大,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世。自他出生起,生母李皇後便因循舊制被馮太後賜死。他從小在太皇太後身邊長大,與父皇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早熟的他明白誰才是真心憐惜愛護他之人。
父皇與他有一樣的經歷,母後被賜死,被馮太後當做兒子養在身邊,他吃過的辛酸苦楚父親也都嘗遍。他對父親,父親對他,本能的惺惺相惜。
父皇、母後、祖父一家……馮淑儀到底欠了他多少血債,他每晚都會回想一遍。
祖父甚至在父皇死後被抄家滅族,諸子同戮,盡收家財。父皇留給他的顧命大臣也被悉數鏟除。這筆血債如何能算得清?太皇太後就要他無依無靠,讓他心甘情願地匍匐在她的腳下。
十幾年他的淒風苦雨他都咬牙熬過,每天他都子承父志,遵循六度萬行,忍為第一,做一個至仁至孝的好孫子,好皇帝。
可是他繼承的不僅是父皇的萬擔社稷,還有父皇至死仍未完成的遺願——鏟除臨朝稱制的馮淑儀。
父皇當年就差一步了,卻功敗垂成,一朝白骨。百度搜或,,更新更快他會繼續走下去。拓跋宏推開門窗,寒風撲面,他都可以咬牙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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