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娘听著這個聲音,像是孫家昨日來請孫娘子的那個婆子,口中答道︰「是張媽媽麼?快請進來吧。」說著向秋禾遞了個眼色令讓她去打起簾子。
「有勞禾姐兒了。」軟簾起時張婆子恰走了進來,知道潤娘素來看重秋禾,且又當著潤娘的面,嘴上自是客氣著。
「她一個小孩子家這還不是應該的,媽媽快請坐。」潤娘也知道這個張婆子是孫娘子的左膀右臂,自是不肯怠慢她,說著又吩咐秋禾倒茶來。
知盛便隨著秋禾一同退了出去。
張婆子先跟潤娘行了禮,方挨著椅邊坐下道︰「咱們娘子遣我來告訴娘子一聲,野菜那事千萬行不得!」
潤娘听了著實出乎意料,她原想著孫家最多也就是不答應合伙,怎麼竟使個婆子來說千萬行不得的話,潤娘正思忖著如何開口相詢,又听張婆子接道︰「咱們官人說了,這野菜一則是讓那些沒甚麼田地的貧苦人家能混個肚飽,如今青黃不接的也就地里的野菜能下鍋。二則城里幾處大的酒肆早就與湯家簽了文契,湯家時常會派人到各村里跟小門戶的農家收些當季的時鮮,且價錢歷來給都很高。咱們這會去收,酒肆不要不說,還得罪村里的鄉親。因此咱們娘子趕緊讓我過來告訴娘子一聲,這事千萬做不得。」
潤娘听得目瞪口呆,腦子里空白一片。
「這麼說咱們只能在他湯家手底下討生活不成!」秋禾端了茶盅進來,很是不服。
「我的禾姐兒!」張婆子接了茶,擰著眉向秋禾訴道︰「信安府轄下但凡有些家業的莊戶,誰不曾受過湯家的氣!你們說的法子真要可行還等到這會?早就有人去做了!你別看湯家對著咱們凶神惡剎的,可對著那小門戶的莊稼漢,人可親和的很!就譬如這野菜,據說咱們官人說,有一年因天氣冷得厲害到了三月底地里也出甚麼菜,那湯家竟給出五十錢一斤的價錢,小農戶可是感恩戴德呢!」
潤娘撫著自己滾圓的肚子,眯著眼靜靜地听著。自己真是太過于想當然了,也太小看別人了。湯家能壟斷整個信安府的農貨市場靠得可不僅僅是仗勢欺人,這拉一個打一個的招數就使得很是純熟啊!只要小農戶們站在他那一邊,像自己這樣莊戶就只有受氣的份!可是真的就沒別的辦法了?
潤娘合著雙目靠在迎枕上,面無微瀾,左手一圈一圈地撫著自己圓實的大肚子,心中嘆道「閨女兒啊,你老娘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張婆子只當她是乏了,遂站了起來,輕聲道︰「娘子歇吧,老婆子先回了。」
潤娘听了睜開眼,吩咐秋禾道︰「去送送張媽媽。」
「不用,不用。」張婆子擺著手推辭,人已走了出去,秋禾也只意思意思地送到內堂門口就回來了,看著歪在炕上的潤娘,小聲地問道︰「娘子,難道就沒別的法子了?」
潤娘合著眼,淡淡地道︰「法子總是有的,只是沒人願意去做罷了。人做事啊就怕養了習慣,那些個莊戶賣東西給湯家賣成了習慣,有些怕賣了幾十年了。因此只要湯家還收他們多半不會想著另尋出路,畢竟湯家給多給少莊戶們都是只攢不賠的,湯家給的多便多給些佃戶,湯家給得少就少給些佃戶。」
「那——」秋禾挨著炕沿坐下,一只胳膊搭在炕幾上,咂咂嘴道︰「反正咱們也不賠,娘子又何必操這些個心。我想湯家價錢壓得再低,總不會低過往年佃戶交上來的租錢吧!」
「胡說!」潤娘突地睜開眼怒形于色地喝斷她,秋禾見她真動氣,也不敢坐了忙站了起來。自從來第里的第一日起,潤娘對禾的聰明就很欣賞,這會听她說出這番話,與其說是氣惱不如說是失望。然回頭想想,她畢竟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這要擱前世哪家的孩子能像她這般聰明。何況整個信安府的莊戶不都與她一般見識麼,想到此潤娘緩了緩神色,溫言說道︰「不錯,咱們把東西賣給湯家,看著好像是只攢不賠。可你也不想想這一年一年的,湯家只會把價錢越壓越低,咱們給佃戶的錢也只能越來越少,然佃戶是不管這麼些內情的,只知道東家給的錢是一年比一年少,相反的湯家那頭的價錢雖沒有一年比一年多,可至少不會低呀。如此一來咱們惡名背了利錢少了不說,佃戶也不是傻的,既然你給的錢少他自會想方設法的昧下東西直接賣給湯家。這到了最後吃虧的是誰?還不是咱們!」
秋禾越發地疑惑了︰「難道整個信安府就沒一家莊戶想到這上頭來麼?全由著湯家這般使壞!」
潤娘覺著肚子有些餓了,便使著秋禾從窗台上拿了攢盒放在炕幾上,她就著茶吃了兩塊荷葉酥餅,抹了嘴又拍了拍手,再拿帕子拂了落在衣服上的屑,問著秋禾道︰「湯家是甚麼人家?莊戶又是甚麼人家?」
秋禾听著潤娘這麼問,本想說這有甚麼可問的,湯家是行商的,莊戶是種田的。可轉念一想若真這麼簡單,潤娘又為何要問呢,可她想了半日也沒想別的,只得訥訥道︰「湯家是商戶,至于莊戶——」秋禾的聲音和腦袋一齊低了下去,只拿眼角瞟著潤娘。
潤娘拉她在炕沿上坐了,輕笑道︰「你說得不錯,可你忘了一句話。」
秋禾聞言,抬眸望著潤娘,問道︰「甚麼話?」
潤娘看著她一字一頓道︰「士、農、工、商。」
秋禾畢竟是聰明的,听到這個四個字仿若是明白了些。
潤娘又道︰「適才孫嫂子不也說麼,咱們若是去開店鋪便是毀了阿哥的前程——」
話說到這里秋禾又是個聰明的孩子,哪里還有不明白的,恍然道︰「所以那些莊戶就是想到了,也不肯去做些甚麼的。」
不想潤娘卻搖了搖頭,笑道︰「只怕並沒有幾個莊戶想清楚了其間的利害關系。莊戶即雖說是農,可也不乏像咱們這樣的半耕半讀的人家,就算是跟孫家一樣,也是一門心思的往士這里頭擠,而士講究甚麼?咱們官人在時不也說‘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因此商戶們如何做買賣,他們一不會去想,二不屑去想。因為他們打心底里就瞧不起商戶。」
「怎麼我不在,你又同秋禾論起文章來了!」言聲未了,就見劉繼濤挑著簾笑盈盈地站在門口。
秋禾見了忙起身行禮,潤娘瞥了他一眼,道︰「才甚麼時候你就來等飯吃了!」
「你也瞧瞧外頭的天色,都已是申時正刻了。」劉繼濤一面一面放了軟簾,走回內堂去。
潤娘在秋禾的攙扶下下了炕,挑簾出來道︰「天色?這天色打早起就陰沉沉的,一日里就沒變過。」說著吩咐秋禾掌燈。
「咱們家慎哥兒呢!」潤娘見周慎又不在,瞪著劉繼濤道︰「你又把咱們慎哥兒留學里了!」
劉繼濤笑了笑,道︰「那《千字文》他中午可是沒抄完呀!」
潤娘哼了一聲歪過身子沒說話,劉繼濤向秋禾道︰「禾姐兒,替我拿些吃的喝的吧,整個後半晌我就沒吃過一口茶——」
潤娘听了更是怒了,轉過身歪聲怪氣地問著他道︰「你也知道渴?也知道餓呀?你整個後半晌沒吃喝過,咱們慎哥兒就吃喝過了?你都覺著渴了餓了,何況他那個小人,我告訴你他是餓出甚麼毛病來,看我給不給你下砒霜!」
听她 里啪啦地說了一通,劉繼濤實是哭笑不得︰「我只說了一句,怎麼就招你這麼一串呀!」
「怎麼我還說不得了!」潤娘也不曉得自己怎麼了,有事沒事就愛跟他唱反調。
劉繼濤看她昂著圓潤的下巴,笑著搖了搖頭,道︰「說得說得,你說不得誰還說得!」
秋禾從廚里端了三紅羹進來奉給劉繼濤道︰「先生且先墊墊肚子吧,嬸子說飯菜就好了。」
潤娘「噌」地站起身,指著秋禾道︰「剛才我肚子餓,你由著我就著茶啃荷葉餅,他來了就上三紅羹,憑甚麼呀?到底誰是你家東主啊!」
秋禾歪著腦袋笑道︰「娘子不是愛吃荷葉餅麼!」
「你!」潤娘登時語塞,怔了一會才接著道︰「可我更愛吃這三紅羹,況且家里也不常做啊!」
「不然,我去給娘子盛一碗來!」秋禾眨著她那對丹鳳眼向潤娘笑道。
「算了!」潤娘氣鼓鼓地坐了下來,自己嘀咕道︰「再吃,晚飯不用吃了。」
不想劉繼濤故意皺著眉,道︰「秋禾啊,你還是把這碗三紅羹端回廚里去,留著晚上給你們娘子吃吧」
「哪有你這樣的人啊,把吃過的東西給人啊!」果然潤娘嚷了起來。
「我只勺一口!」劉繼濤把碗遞到潤娘面前,道︰「不信你瞧瞧!」
「你——」潤娘氣得臉都紅了,指著他卻說不出一句來。又听秋禾哧哧地偷笑,越發惱了,叫道︰「不準笑!」
「你也太霸道了吧,哪有不準人笑的!」劉繼濤開言道。
「姓劉的!」潤娘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信不信我哄你出去!」她這里話未說了,魯媽走來問道︰「娘子啥時候擺飯呢?」
潤娘看著劉繼濤,佞笑著道︰「阿哥還在學里罰抄呢,他甚麼時候回來,咱們甚麼時候擺飯!」
劉繼濤舀了一勺三紅羹送進嘴里,搖頭嘆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秋禾瞥見自家娘子的眉梢骨抖了幾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