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正午,周慎才回轉來,雖穿得厚實,小臉還是凍得烏紫,上下牙齒「格格」的直響。潤娘趕緊給他灌了碗熱姜湯下去,又把畚好的火熜放他懷里,待吃下了熱騰騰的飯菜,周慎的手腳才暖和了起來。吃罷了飯,周慎又得去給長輩們拜年,潤娘雖然心疼他挨凍,可也沒辦法,只好塞給他一個小手熜,鐵貴兩只手都擰著紅紙包,早等在外頭了,潤娘與易嫂子把周慎送至大門,再三叮囑他別凍著,直至看不見他的影子了,才轉身回去。
主僕二人回到內院,悄靜沒聲,拐到喜哥兒屋里一看,放著床帳子,只華嬸子守在外邊炕上打理菜蔬,見了潤娘低聲笑道︰「昨夜里熬了一宿,這會都犯了困。」
潤娘按下她的身子道︰「嬸子怎麼不去歇著?」
華嬸道︰「我們年紀大了,覺也少了,也不覺的困。但是娘子眼楮下頭犯著青,趁這會沒事眯一會去吧。」
潤娘站著,擺頭道︰「沒用的,我可沒阿姐那麼好眠,就算再困盹,白日里也睡不著的。」
她話才說了,忽的隱約听見里頭有響動,忙不再說,向華嬸指了指外頭,便同易嫂子出來了,她打發了易嫂子回屋歇著,自己便挑簾進了屋,卻見炕上擺了大半炕的東西,魯媽坐在邊上皺著眉頭,正不知如何收拾。
「媽媽,這做甚麼?」
魯媽見著潤娘,好似見著救星般,拉了她坐下︰「娘子,快來瞧瞧,可要再添些甚麼!」
潤娘往炕上一瞧,有幾匹緞子、兩對金稞子、一壇子自家釀的米酒、幾只荷包並一些南北炒貨、干貨,潤娘東挑西撿地問道︰「媽媽翻這些東西出來做甚麼?」
魯媽給了她一個白眼,道︰「明朝初二,娘子總要回門拜年呀。」
潤娘想著要坐近兩個時辰的車就頭痛,何況那個娘家幾乎都跟自己沒有半點關系,前些日子心不甘情不願的被他們訛了一百貫錢去,這會還要叫她提著年禮,上門賠笑臉,實在是做不出。卻又不想當面駁魯媽的回,便模著自己四個月微突出的肚子,道︰「我這身子怕是坐不得那麼久的車吧。」
魯媽道︰「就算娘子不親自回門,禮也要到才是呀。若是連禮都沒有,那些親眷們還不曉得怎樣議論娘子呢。」
擱前些日子潤娘定會臉一沉眉一挑,說「管旁人怎麼議論」,可是這幾日她把周恆入宗祠這件事,顛來倒去的想了,若當時是自己在周友清家里,又會怎樣呢,多半也會把那句「咱們家不出錢,就不讓官人進祠堂」的話問出口,可問出口了又怎樣,人已經說了「你們家今年收了不少租子------不想出也沒甚麼------」,這話說得多好,她要是不出錢就是舍不得錢,寧可讓自家官人的牌位淋著雨,也舍不得八十貫錢!
至于說還一還價錢,還能還了多少去,真要是還得多,人家又該問了「是錢要緊呀,還是亡夫要緊啊?」
因此潤娘現下學著收起逞強耍狠的性子,听了魯媽的話,便道︰「如此,就麻煩媽媽同大奎明朝走一趟吧。」說了,心里終究是不舒服,到底把那兩對金稞子收了︰「這個留著給別人。」
魯媽道︰「這樣太寒磣了些吧!」
「我有禮上門就不錯了,還嫌寒磣!」
魯媽听了無法,只得把炕上的東西包了收起。
初二一早,打發魯媽、大奎出門後,周慎依舊是去各長輩家里拜年。因著他們家輩份最小,倒沒有人來給他們拜年,潤娘一個寡婦沒有走親戚的理,因此連著幾日都清閑得很,且天又下起大雪來,潤娘她每日都睡到日上三桿方起,因著她的原故,一家子人都起得晚,潤娘他們四個幾乎起來就是吃午飯,周慎吃罷了飯或還出門去拜年,潤娘她們便就歪在炕上,因是節下忌針錢,潤娘或與喜哥兒清談一番,或是跟妞兒烤栗玩翻繩,再不就四人湊一桌玩葉子牌。間或也去陪陪知芳,她就快要臨盆了,肚子大得不行,幾乎就下不得床。
閑時光容易過,轉眼已是正月初十了,黎明時分,整個豐溪村都還在沉睡中,黑沉的屋瓦,光禿的樹丫都還籠在模糊的晨光中,靜謐而安詳。
潤娘縮在衾被中正睡得香甜,卻被連聲焦急的呼喊從夢中喚︰「娘子,娘子-----」
潤娘睜開惺忪的睡眼,見秋禾已穿好了衣服,點燃了地平上的桌燈︰「這麼早,你做甚麼呢?」
「娘子快起吧,芳姐姐怕是要生產了。」
「甚麼!」潤娘驚坐而起,問道︰「不是說正月十六的麼。」她一面說一面慌慌張張的穿衣服。
「我也不清楚,剛才嬸子請了魯媽媽過去,听說芳姐姐疼得厲害。」秋禾已備下熱水,潤娘隨便洗漱了,摳了點油膏子在手心上便出門了,邊走邊抹。
主僕二人趕至知芳屋外時,華叔、知盛、鐵貴都等在這里了,華氏父子還算沉穩,鐵貴卻已是急得直在地上打轉了。潤娘听得知芳在里頭一聲慘過一聲的叫喚,急著要往里去,恰巧魯媽出來換水,忙攔下道︰「哎喲,娘子你可不能進去,一個沒滿孝的寡婦也不怕沖撞了。老姐姐跟姑女乃女乃在里頭,你放心就是了。」
潤娘也知道古人講究多,她不敢硬闖,只拉著魯媽問道︰「芳姐姐這會怎樣了?」
「羊水破了,不過還要再等會才會生產,這會陣痛呢!」魯媽說罷便往廚里打水去了,她雖說得輕巧,可潤娘听著里頭的一聲接一聲的慘叫,冷汗不自覺的落下,撫著自己微突的肚子,心里一陣陣的發慌,這個時候的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前走一圈,知芳能挺過來麼,自己呢------
秋禾感覺到潤娘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已陷入肉里且冷至如冰,便輕拍著她手安慰道︰「沒事的娘子,嬸子同魯媽比信安府的穩婆還有有經驗,芳姐姐定不會出事的。」
潤娘勉強定了定心神,問知盛道︰「這會兒城門開了麼?」
知盛一臉焦急的盯著燈火通明的窗欞,听得潤娘問,看了看天道︰「應該開了。」
「好像阿大他們會騎馬是吧,你到隔壁孫家借兩匹馬,讓大奎同阿大去城里請了大夫來。」
知盛听了不及答言就一溜煙的去了,秋禾瞥著潤娘有些泛白的臉色,道︰「娘子咱們進屋里等去吧。」
潤娘點了點頭,由著秋禾把自己扶到隔壁屋里坐下,她閉著眼听著知芳尖銳的叫聲以及魯媽她們進進出腳步聲,手一直顫抖著,就算秋禾給她倒了杯熱姜茶來握著,也止不住陣陣發冷。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已升上天空,輕薄的陽光照進了屋里,潤娘緩緩睜開眼,依舊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啊--------」
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潤娘的眼淚不覺得就下來了︰「秋禾,知芳痛了多久了。」
「一個多時辰了,我適才問了魯媽媽了,她說芳姐姐頭一胎是要難生些的,她雖叫的慘烈,其實是不礙的。」
「大奎他們還沒回來麼?」
「哪有這麼快呢。」
「我生孩子定要先請了大夫來,這樣懸著太叫人發慌了。」
秋禾見潤娘一直都提心吊膽的,開解道︰「一般人家都只請穩婆的,如今咱們家有兩個極有經驗的穩婆守著,能出甚麼事。芳姐姐這是突然提前了日子,卻也沒見嬸子同魯媽媽怎樣慌亂。所以啊,娘子只管放心就是了。」
潤娘長吁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把精神放松下來︰「秋禾,給我揉一揉腦門,太陽穴這根筋一直繃著,連眉心都發疼了。」
秋禾微涼的手指摁在她的腦門上,力度適中的揉按著,潤娘緩緩的放松了下來,好似知芳的呼叫聲也輕了些。
「娘子,大夫請來了!」突然大奎撞了進來,手里還拉著一個矮胖身材的老大夫,潤娘睜眼一看,卻是上回給自己看病的大夫,心登時安了不少,拉著老大夫就往知芳屋里去︰「大夫,你快去瞧瞧吧,她都痛了有兩個時辰了。」
那老大夫掙月兌了道︰「娘子且別急,我問過穩婆再說。」
老大夫自去跟魯媽嘀咕了一陣,回來同潤娘道︰「不礙的,用不著我呢。」
「可,可,可她都痛了那麼久!」
老大夫白了她一眼,道︰「生孩子哪有不痛的。」
潤娘訥訥的不做聲了,華嬸、魯媽、大夫都說不礙,想來真的是不礙,她坐了下來,低下頭撫著微突的肚子,自言自語道︰「妞兒啊,到時你可不能這麼折騰娘親,要乖乖的出來。」
老大夫的眉毛抖了一抖,秋禾也捂著嘴偷笑︰「娘子,芳姐姐哪里算痛得久呀,我听人說還有痛過幾日幾夜的呢!」
潤娘扯了扯嘴角,對肚子說道︰「你要敢這麼折騰我,生下來就把你丟去喂狼!」
「到時就怕你不舍得。」
「真要是幾日幾夜都沒生出來,那孩子就算生下來了,還有甚麼用!」
「娘子這話倒是不錯!」老大夫眼楮一亮,好似遇著知音了,「久產不下,不僅是嬰孩,對母體的傷害也是很大的,搞不好就是一尸兩命------」
潤娘听了這話,臉色唰一下全白了,老大夫也知自己失言了,閉了口不再做聲,秋禾瞪了眼那大夫,向潤娘道︰「娘子別想那有的沒的,正經保養身子要緊,至于芳姐姐大家伙不都說不礙的麼。」
「是啊,是啊。」那老大夫補救道︰「老夫給娘子開張單子,只要娘子按著單子上做,再把心放寬些,哪就這麼容易難產了。」
「是麼!」潤娘听了,急催著秋禾去取紙筆來。
屋里老大夫正寫單子呢,忽听得一聲啼哭,隨後華嬸扯著嗓子嚷道︰「生了,生了,是個大胖小子。」
潤娘听了忙同秋禾趕了出去,擠開扒在門口干著急的知盛和大奎,直沖進屋去,看見一個鐵貴抱著個粉紅色皺巴巴的小肉團,直呵呵的傻笑。這是潤娘頭一次見剛出來生的嬰兒,與她想像中的樣子相去甚遠,撇了撇嘴道︰「難看死了!」
魯媽趕她道︰「你進來做甚麼,添亂呢,快出去,出去。」潤娘主僕倆被推搡著趕出了屋。
過得一會,產房里收拾干淨了,才請了大夫進去診脈,畢竟請了大夫就不要浪費了。老大夫診了脈,並沒開藥方,只交待地幾句便告辭了,華老夫婦千恩萬謝的,又說待這孩子滿月,一定送紅雞子上門,一群人把老大夫直送出大門方回。
潤娘站在院子里,沐浴著陽光,想著剛剛迎接了一個新的生命,心歡喜得要滿出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