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女孩和男孩,魏以廉的要求是不同的。這倒還合理,畢竟女孩是不用參加科舉的,男孩卻必須參加。尤其是二房所出的魏于灝,且不說不是魏以廉的嫡子故不能承父蔭,只說他親生父親魏二爺,做了那商賈的行當,若不是這些年皇帝開恩科,則連參加科舉的機會也沒有。
二夫人梁雲秀是個盼著兒子出人頭地的,因此與魏以孝不知爭執了多少次,私下里總是稱呼魏以孝「窩囊廢」。幸而大房沒有兒子,她便把魏于灝送到魏大爺身邊,攛掇著魏于灝親近魏大爺,擺出那父慈子孝的模樣,打得是什麼心思,過眼人都知道。
魏北悠靜靜地站在桌子的北邊,魏于灝站在南邊,陽光照著他的影子長長地一直延伸到魏北悠的腳下。魏北悠有些出神,如今劉姨娘懷孕了,卻不知二房又作何打算。她只記得前世劉姨娘的兒子晨哥生時難產,最後倒是母子平安。是梁氏沒有想起要動手腳,動了手腳沒有成功,還是覺得終歸是個庶子,不足為慮?
魏北悠想起魏于晨最最乖巧的時候,不愛跟著劉姨娘,反倒愛纏著她。她一時新奇,也覺得哄著個胖乎乎的女乃女圭女圭有些意思,也不趕他走。魏于灝看到時,親昵地模著晨哥的頭,望著魏北悠笑,「你小時候也這般可愛。」
一句話便讓她全心的溫暖起來。那個時候,春陽和冬年開始反復地嗦府里的規矩,走姿,坐姿,說話的語氣、神情,吃飯的順序、禮儀,在外人面前如何稱呼娘親,不能瘋跑,不能這個,不能那個。而越氏,劉姨娘的再孕和得寵、魏府的收支和管理、妯娌之間不咸不淡的關系,嫁入魏府十年未生兒的壓力和辛酸,還有一個不學無術、橫行霸道的女兒,唯一的女兒,越氏一下子病倒了,再也無力管教魏北悠,也不想再管。
那個時候的魏北悠總是一臉的狂傲,然而魏于灝一句話就能說得她如同小鳥兒一樣,歡欣鼓舞,可愛嬌俏。
所以她記恨魏于灝,然而那種記恨里還懷著一絲懷念,一絲感激。前世魏北悠的所有女兒的溫情,全部貢獻給了她眼中世界上最好的哥哥魏于灝。
「于灝,你的字已有幾分筆力,筆畫間也有風骨孕成。但策論寫的一塌糊涂,沒有一點新意。」魏以廉的眉頭皺得死緊,很是不滿意地看著魏于灝,手底下一沓厚厚的宣紙全扔了出去,飄飄灑灑地落了一地。
魏北悠看得真切,那一沓紙的厚度遠遠超過魏以廉給他的功課的數量。听見魏于灝上前一步,恭敬地說,「是,大伯,佷兒仍是功夫不夠,佷兒必定懸梁刺股,發奮讀書,請大伯多多指點。」
然而魏以孝卻沉默了一會兒,說︰「若是那羽毛未豐的小鳥早早地站在樹杈上想要學飛,你覺得結果會怎樣?」
魏于灝一頓,俯首行了禮,「大伯的意思佷兒明白了,佷兒回去便繼續研讀四書,必不再好高騖遠。」
魏北悠心里酸酸澀澀地一片涼意,父親他也未必就如梁雲秀之意,誠心誠意地教導魏于灝。魏以孝的問話擱十多歲大的孩子是不解其中真意的,若不是春陽對他說過一番話,魏北悠也必定蒙在鼓里。
那日,她私下問春陽如何看魏于灝的,春陽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跟她說起了一件事。準確地說,是春陽听了牆角,從劉姨娘的丫鬟綠竹那里听來的。當時也只是閑聊,一個小丫頭問綠竹怎麼今日大爺又這麼早到院里來?這都兩三次了,這個時辰往日大爺都在書房的。綠竹沒好氣地說,誰讓二房的魏于灝老往書房跑,大爺不耐煩,自然是要躲著些。
有些事只要不是惡意毀人名聲,即使是謠傳,也不是空穴來風。
「北悠,你今日交的課業當真是你一人完成?」魏以廉聲音沉沉,臉色冰寒,眼楮里透著質疑。
魏北悠上前一步道︰「父親,功課卻是北悠一人完成。父親從字跡也可以看出,從前面的字體到後面的字體的變化是循序漸進的,只是北悠練得多了,握筆漸漸穩了,才有了改變,絕沒有讓身邊的人代寫。」
這一點她並不相信魏以廉看不出來,只是他不相信魏北悠會突然听他的話,恪守本分而已。他期望從魏北悠的字里行間里找出些陰謀的征兆,所以才引著她說話。
魏北悠的聲音平淡而堅定,只是心里覺得悲哀。父女之間、伯佷之間,竟到了這般田地,世間還有什麼可信可靠?
然而她又未曾算計他們?五十步笑百步耳。
「學到哪里了?」
「回父親,《聲律》已學完了,正在看詩賦。」
「四書五經可看了?」
「看了《論語》,只是還未讀完。」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與?’」
魏北悠神色不變,穩穩地答道︰「有若認為,人們如果能夠在家中對父母盡孝,對兄長順服,那麼他在外就可以對國家盡忠,忠是以孝弟為前提,孝弟以忠為目的。在家中實行了孝弟,上層內部就不會發生‘犯上作亂」的事情;再吧孝弟推廣到勞動民眾中去,民眾也會絕對服從,而不會起來造反,這樣就可以維護國家和社會的安定。」
魏以廉的眼楮微微眯起來,道︰「這段話的意思誰給你講的?」
「母親。」魏北悠有些顧忌魏以廉的上下尊卑觀念,因而沒有說是春陽,而說是才華滿月復的越氏。
魏以廉臉上一抹復雜,說不出是欣慰還是別的什麼,但似乎有些懷念,魏北悠只是掃了一眼,不敢細看,低下頭等著。
「之前你不是說你不喜學習麼?」
「女兒之前年歲還輕,總是貪玩,如今醒悟過來,也知自己的身份,禮數課業都在勤勉學習,還望父親原諒之前女兒的不懂事。」魏北悠娓娓陳述,把自己描述成一個終于回頭期待拯救的浪子。
「哼,什麼年歲還輕,都是你母親寵壞了吧。你瞧瞧泠泠做的課業,她比你小三歲,字不知寫的比你好了多少,你自己看看吧!」魏北悠巴掌一拍桌子,冷聲喝道。
感覺魏北泠嚇了一跳,身子都不受控制地一哆嗦,魏北悠覺得有點好笑。前世看著父親她是不怕的,因為自覺有所依仗,今生卻覺得他像是跳梁小丑一般,不論對誰,演的戲都別有深意,陪他唱戲的人都咿咿呀呀地符合,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唱些什麼。
越發地沒了那份討好的心思,但理智卻還在拉著她的神經,魏北悠听話地走上前去,翻了幾頁退下來,「女兒慚愧。」便不再多說什麼,只做了一副羞愧欲死的表情,就僵在那兒了。
「之前我問于灝的那個問題,你可有什麼見解?」
那個問題?
魏北悠微微思索了一會兒,她斟酌的自然不是這個問題到底有多少種解釋的方法,而是魏以廉到底想讓她給出什麼樣的答案。無疑,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但是,從她自身出發,只能努力給出一個可能讓他驚艷的回答。
「雛鳥學飛,本無所謂早晚。唯有那學飛的樹杈卻不定高低,若是羽毛還未豐盈,便先從低處跳躍飛行,學習跳閃躲避,若是羽毛已然長成,便從高處學習,即使摔下也能振翅緩沖,不至摔傷。
「若是有心練習,羽毛未豐者亦能促羽毛早日長成,腿爪遠比別的雛鳥健壯,亦能早日翱翔于空。若是總覺自己羽毛還稀疏就龜縮于巢中,才可能學不會飛行。因而無論即將面對的是否是摔傷,都應該堅持自己的路。只要知道目標,一直堅持,總會到達的。」
魏北悠微微抬眼望去,正對上魏于灝一雙大睜的眼楮。
那副失態的驚訝的面孔,怕是魏于灝這一生第一次呈現在魏大爺面前。
書房里沉默了,寧靜地叫人害怕,唯有魏北悠心里坦然。她回想自己說的一番話,也覺得自己已經努力做到最好了,那便沒有什麼遺憾。神色越發輕松起來,也不看房間里的任何人,只是兀自低著頭,嘴角已經揚起了微微的笑意。
過早易折,就如剛重生時如果她這樣對魏以廉高談闊論,得到的就會是懷疑和難以想象的試探,最後不堪一擊。
魏以廉在警醒魏于灝,叫他安分,同樣也在告誡魏北悠,莫要耍小聰明。
他老人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泠泠,到爹爹這里來。」魏以廉放下嚴父的架子,神色柔和了一些,招呼戰戰兢兢地站在一邊許久不敢發話的魏北泠。
魏北泠得了解放,歡呼一聲,沖著魏以廉的懷里就撲了過去,一邊抱著魏以廉的大手蹭著,一邊笑眯眯地喚著「爹爹,爹爹。」
魏北悠和魏于灝默默地告了一聲,退出門外。
臨出門時,魏北悠回頭看了一眼,魏以廉用自己的手托起魏北泠的小讓她側坐在自己的雙膝上,依舊那副冷清的樣子,只是偶爾側頭用手模一模魏北泠的頭。
一顆眼淚迅速地滾落下來,在踏出書房的那一剎那,跌落了。
「悠悠,怎麼最近總不來找我?」出門走了幾步,魏于灝微笑著回頭看魏北悠,「旬月不見,妹妹變化好大。」
「灝哥哥,」魏北悠抬頭望著魏于灝,一束陽光透過樹蔭正照進她璀璨晶亮的瞳仁里,她輕暖的嗓音蕩漾在和煦的春風里,「很久沒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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