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伯在樓上,急得不停扼腕頓足。待看到野人襠間皮裙,眼珠突地一亮,縱聲叫罵道︰「甘頎甘頎,原是頭笨驢!方才你穿在它胯下,使甚麼‘鵓鴣旋’!直接用‘海底撈月’捏碎那話兒,豈不一了百了!」習武之人無論功力何等驚世駭俗,終究還會有一兩處軟肋。含玉見野人力大無窮刀槍不入,對它軟肋揣摩了半天。破橫練功夫若一時尋不到練門,可專打眼珠等內功運不到之處。但野人眼珠既小,又深藏在突出眉骨下難以觸及。她是守身如玉的端重女子,卻怎能往羞恥的地方尋思?這時听紅孩兒叫破天機,面上一紅。
守緒听少年大呼小叫,心中忍無可忍。這廝方才忽然冒出,氣派架子倒大。听趙竑引見,說他是趙擴的外甥甚麼開國伯。守緒也未在意,胡亂寒暄幾句,丹陽伯亦大刺刺的甚無禮。這時听他胡鬧,便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向兀環奴使了個眼色︰「伯爺叫了半天,想必唇焦舌燥。這水蜜桃甘甜生津,兀環奴,你敬伯爺一個嘗嘗!」
眾將正對這小潑廝恨得牙根直癢,兀環奴巴不得這一聲。當下自盤中抓起只蜜桃,口里說著︰「伯爺賞臉,讓小的好生服侍服侍!」桃子忽地便向丹陽伯口中塞去。
丹陽伯嘻嘻一笑︰「好奴才,你倒有孝心。看在你海叭狗[1]也似听話的份上,這桃子伯爺賞與你了!」言訖張口呼出一團真氣,那桃子便如被大棒狠力一擊,忽地月兌手倒飛而出。兀環奴正咧著大嘴要瞧熱鬧,不防桃子已破自己的嘴巴而入,正卡在咽喉中間。兀環奴竟被這枚小桃擊得立腳不止,一拍在椅子上。只听得「咳嚓嚓」亂響,一把黃花梨木椅子已給坐成數段,兀環奴仰八叉翻在地上。
兀環奴不性如烈火,又對南人向來跋扈,跳將起便要拼命。那知桃子卡到了咽喉眼里,吐不出又吞不下,噎得大張著嘴巴喘不上氣來,木惜珍忙替他掐緊喉嚨往外擠。丹陽伯卻向呂光開發作道︰「呂知府,咱偌大個慶元府,怎地連把結實椅子都找不出?害得兀將軍烏龜大翻身還學王八爬,傳嚷出去成何體統?」氣得眾金將怒目相向,把手按住刀柄。
守緒想不到這紈褲子弟,竟身懷絕技。方才輕輕一呼,內力已具束氣為棍模樣。他手下諸將雖然悍勇,論起武功卻怎是他對手?只得打落牙權往肚子里咽,忍住氣搖了搖頭。那邊趙竑偷著暗笑︰他這位表弟是個惹禍祖宗,平日無事也要生非的。完顏守緒尋他晦氣,不是太歲頭上動土?
台上甘頎給野人王逼得左支右絀,正自招架不住。待得丹陽伯提醒,使個「天狗鑽襠」便滾到野人身前,左腳「玉兔蹬鷹」向皮裙踢去。大野人雖然厲害,終究識不得高明招式。當下隨手一撈,抓住腳踝就把甘頎拎在半空,不知如此正中了圈套。只見甘頎順勢鷂子翻身,右腳忽地長出三尺,旋風般劈向大野人命根。此腳名曰「長腿羅漢倒踢冠」,乃「諸天神仙掌」三大絕技之一。但要被他翻過身來,休說野人還是個獸類,一流高手也難以抵擋。台下百姓發聲喊,眼看大野人命根子不保。那知甘頎怔了怔,出腳略偏側踹在它小月復上,把大野人蹬了一溜滾。
台下群噓一聲,都叫可惜。原來甘頎下腳前,忽看到野人大腿根上有數不清的鞭痕烙疤,必是曾受過慘無人道的酷刑,心腸忽地軟了。又道如此取勝不夠光明磊落,故此錯過了唯一勝機。氣得丹陽伯在樓上亂罵,說他活該被大野人吃了,變成一堆狗屎。
叫罵之間,甘頎擋不住野人的凶猛攻勢,已給撲倒在台上,被兩只巨爪死死扭住脖子,眼看「喀嚓」一聲便頭斷頸折。含玉的心幾乎從腔子里跳出來,伸手剛要去模鐵蓮子,忽睜大眼珠停住了。
只見甘頎和野人王都僵在哪里,好似中了定身法。甘頎身上衣衫鼓風漲起,裹在一層霧氣之中。有頃,台上忽傳出聲震天價暴響,一道冷森森白光卷地而起。野人王被打得凌空飛出,重重撞在一根銅柱上。虧得它骨格壯碩又有堅密硬甲護體,所受內傷還算不重。大怪物爬起暈天眩地,醉酒似地搖晃兩下重又坐倒。它胸前赫然陷著兩個銀白掌印,四周硬甲給震得片片龜裂,碎開不住月兌落。
含玉叫了聲︰「蓐收神功!」臉上現出無限欣喜之色,已知甘頎便是穆鈺的弟子。適才他給大野人掐住脖子呼吸不得,十年間勤練不輟的深厚內功,化成一股股真氣在體內澎湃激蕩。大野人扭他脖頸,居然分毫扳動不得。甘頎生性至勤天資也高,「蓐收神功」已向第四重突飛猛進。這時憋悶欲死之內真元無處宣泄,似積蓄的河水漸漲漸高,不住在尋找堤壩的縫隙。突然腳趾「厲兌穴」上劇痛,生出一股麻辣辣的熱氣。經內庭、三里、伏兔、天樞、屋翳、缺盆、大迎、下關諸穴,流入額角的頭維,走得正是足陽明胃經。那熱氣過處,奇經八脈大癢,好似千百螞蟻噬咬,渾身骨節放爆竹似地脆響,身邊漸漸現出銀白光暈。
甘頎內息奔涌,如驚濤拍岸一浪高過一浪,霎時疾行了七七四十九周天。忽然二目園睜射出灼灼電光,周身銀白光暈陡地大盛,任督玄關豁然打通,在剎那間便練成了「蓐收神功」第四重。頓覺體內膨脹難忍,孕滿無盡力道必得一擊為快。當下把野人當做練功靶子,雙掌齊出結結實實印在胸口。
大野人已被打懵了,此刻毫無還手之力。甘頎隨即一躍三丈,舉起右掌向它天靈拍落。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野人眼里流露出絕望淒苦神色,嘴巴緊咬卻又有一絲倔強。甘頎心頭陡地酸楚難當,眼圈發熱硬生生收回了即將吐出的掌力,張口熱血涌泉般狂噴。原來「蓐收神功」每一重練成之初,必須立時向練功靶子連拍三掌,散去體內急奔的真元。而這三掌的威力大出練功者真實內力倍余,故甘頎才能僥幸打懵野人。但他這一心慈手軟收回掌力,掌力盡數回擊在他身上,尚未調勻的內息瞬間逆亂。
大野人坐在地上,望著甘頎傻呵呵發愣。忽然嘶聲長嘯,縱身跳起向甘頎撲去。台下一片驚呼,果然「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甘頎性命休矣!
卻听「撲通」一聲,大野人淚流滿面跪在甘頎面前,「咚咚」磕了三個頭。伸臂抱住大腿把臉在上面廝磨,淚花中現出無限依戀之色,不停「咭咭」歡叫,一好似受盡委屈的孩兒見到慈父。百姓眼看這番異景,又是驚喜又是詫異。含玉已知這桀驁不遜的大怪物既服于甘頎之力,復感于甘頎之恩,自此便是肯為他赴湯蹈火的忠僕。丹陽伯適才懷里如揣了二十五只老鼠,這會兒倒笑得「嘎嘎」打跌︰「甘兄弟,恭喜你傻人有傻福,收了個干兒子呀!」
甘頎腦筋轉得慢,臉皮又薄。雖知這畜生並無惡意,卻猜不透它要做甚麼,只覺被野人抱住大不好意思。內息正自紊亂,須尋個僻靜處好生調理。當下輕拍了拍大野人的頭,轉身鑽出鐵索奔下台去,身後一疊聲喚他只做不知。
獸奴見野人斗輸了,惡聲惡相喝罵著抖開鐵鏈來鎖它。大野人忽咆哮一聲,掄開爪子把四個獸奴都拍成肉餅。台上台下一齊叫喊,另四個獸奴連忙關閉網門。大野人身軀龐大,鑽不過鐵索。它甚是聰明,徑自竄到方才撞上的那根銅柱下。這柱子吃它一撞已松了,大野人抓住搖晃幾下使勁一拔,竟將深埋的銅柱連根拔起,從露出的大縫隙中竄將出來跳下台子。彈壓軍健見狀發聲喊,撇槍扔刀都做了鳥獸散。場上擠得水泄不通,哪里有路徑?野人王隨手抓起人亂拋,嚇得百姓哭喊連天爭相逃竄。
南邊路上塵頭大起,疾風般馳過幾十匹健騎,都跑得汗雨通流。當先貳師天馬上坐著一位年輕公子,其後一位老將面如古月,發似秋霜。乘赤兔胭脂駒,鳥翅環上掛卷簾象鼻子大刀,背負一只朱紅葫蘆,旄旆帥旗紅火焰白月光[2]中繡著斗大的「孟」字。
那公子已馳近擂台。野人正在狂性大發, 開巨爪便向公子拍去,驚得天馬人立而起嘶聲長鳴。公子左袖遽然「白虹貫日」揮出,野人已受內傷抵擋不住,被這一拂震得連連後退轟然坐在地上。公子帶住韁繩,向它「咭咭咕」說了幾句獸語。大野人似懂非懂撓了幾下頭,探頭探腦四下里亂瞅。忽然爬起身來,飛也似的追甘頎去了。
熊長貴歡聲大叫︰「來了,來了,咱家公子……」一語未畢竟至哽咽,把手中茶壺高高拋了起來,茶水淋了麥高、米財主等滿頭。
[1]海叭狗︰哈巴狗的古稱。
[2]紅火焰白月光︰旗面中央一個白色圓稱白月光,周圍用裝飾色飾以飛火焰稱紅火焰,白月光內書寫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