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帝丐著實二百五透頂。當時翻了兩下牛眼,便又跳在街心掐腰大罵︰「好小子,你給俺總堂主施了甚麼妖法,叫他成了夾尾巴的狗?爺爺卻不信這邪,你擺弄擺弄爺爺試試……」小校冷冷一笑,冰鏡般的眼楮在他臉上掃過,銀槍的白纓子「豁」地蝟張,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讓開!」乞帝丐直覺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激靈靈」打個寒顫牙梆亂磕,從頭到腳渾身的血都涼了。兩條腿棍子似地向後挪了兩步,「撲通」便坐倒在地。守緒等踫上他兩眸閃爍的寒光,也情不自禁縮了縮脖子,背弓腰彎早矮了半截。
翟轎中傳出一聲夢囈似的嬌呼︰「弟弟,瑛弟弟,是你麼——護駕將軍何在?」嗓音圓潤甜美,猶如珠落玉盤,聞聲之人無不心神大震難以自持。便算含玉這個內功深湛的女子,被這一聲也叫得差點魂魄出竅。正是音猶如此迷人,貌將何以驚艷?小校聞听臉色微變,伸手掩住了口。躲在遠處的商輝急忙滾爬過來。想到今生居然能和公主說上幾句話,不由舌頭打卷結結巴巴道︰「是……是……是……末將銀槍班都知商輝在……在……在此!」
公主悄聲吩咐道︰「你……你快喚救駕小校來見本宮。」言語之中,已掩飾不住期盼與急切。商輝四處待找銀槍小校卻不翼而飛。問了周圍軍健百姓,居然沒一個瞧見哪里去了。商輝滿腔懊喪,只得如實回稟。公主停了停,又低聲問︰「本宮方才沒看清臉面,他到底生得甚麼模樣?」商輝顛三倒四道︰「估模吧……年紀十四五……大概其……身子瘦如竹……差不多……面色黃似姜,那甚麼……活象小病秧……」公主輕輕嘆了口氣,這聲嘆息中有著無盡的傷心落寞︰「哎——不是他……本宮又做夢了……荏苒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悵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1]…嗯,記著仔細查找這小校,本宮……本宮要重重賞他……」
今日百姓不虛此行。雖沒見到公主面目,卻真切听到了她的仙音,也算得足慰平生了,頃刻街頭上黑鴉鴉跪倒了一片人。守緒傻子似地站在哪里,心中如同打碎五味瓶。正在發怔,從身後射來兩顆石子,不偏不倚打中腿彎。只听在「恭送公主」的長呼聲中,堂堂的大金太子雙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
玄女大擂的第三天。百姓們因得了消耗,紛傳水仙莊陳公子今日出擂應戰,來看熱鬧的便又多出兩成。今日擂台立起幾十根銅柱,手臂粗的鐵索橫七豎八纏繞其上,圍成一個極大極高的網羅獸籠。第五場比試的名目喚做「倒曳野牛回」,獸奴將八頭壯健野牛趕入鐵索網,各把四條韁繩一端拴在牛身上,一端綁住宋金打擂者張鳳梧與辛慶山的手腕腳踝,這陣勢頗象車裂分尸。
看看站好方位,獸奴揮起鞭子猛抽牛背。野牛吃痛發足急奔狂性大發,張鳳梧與辛慶山剎時四肢大張被吊在半空里。說時遲,那時快,八條韁繩都扯得直了,只听張鳳梧一聲慘叫,「咳嚓嚓」已被血淋淋撕裂做五段,百姓們驚叫著掩住了眼。再看辛慶山,任野牛如何發瘋,卻定在哪里穩如磐石。待野牛狂性發過氣力衰竭,使個「童子拜觀音」手足猛地往回一縮,拽得四條牛哞哞亂叫撞到近前。前邊飛腳踹得兩頭內髒破裂,後邊抬肘砸得兩頭脊骨塌斷。
三才堂此陣一贏,碧郁茶樓上頓炸了鍋相仿︰余下五場即使陳昑駕到大宋全勝,那還是個平分秋色之局。一向穩坐釣魚台的老熊長貴,這會兒也不慢條斯理啜茗了,不時把頭探出窗外向南邊大路上張望。米財主冷言冷語道︰「伢說老熊啊,你上末把陳昑夸得天花亂墜,阿拉[2]還道江南又出了一個岳武穆!眼下已火燎鳥毛了,他咋還縮在殼里推三阻四不到?咱看滑即[3]那場斗牛原該儂老熊下場,對著牛眼只須哈一口氣,立時就能把個牛吹死,豈不比金國那廝手忙腳亂打死高明哦!」眾人心里有氣都冷嘲熱諷。籠中八哥學了兩句,也跟著來湊熱鬧︰「儂其娘的,花頭百出,搖白子[4]!」熊長貴臉上辣辣如同火燒,含玉渾身也不自在起來。
過了頓飯功夫,鼓聲又是一通暴響,第六回合「神力降獸王」已然開場。獸王分做甲、乙、丙、丁四品,事先並不知是甚麼怪獸,由打擂者依次翻牌才見分曉。諸班直侍衛听台後傳出蛇 虎嘯之聲,多唬得面如死灰。守緒輕視江南無人,比武規矩定下每場都是大金打頭陣,再叫大宋接招以示不相欺。三才堂陣中先跳上個叫夾谷渾的漢子,翻開四等丁牌,籠中頓游出條赤鱗巨蟒。這人鑽入籠中纏斗不久,便被巨蟒一口吞下。須臾蟒月復忽然被剖開,夾谷渾手執尖刀血淋淋地爬了出來。
諸班直侍衛半天沒敢吭聲的。御龍弩直都頭[5]林國賢猛地起身慨然道︰「國事千鈞重,頭顱一擲輕。金邦出下這道斗獸題刁難,分明便是驗看我大宋男兒膽色。咱們當著千百父老,便是被怪獸吃了,卻也不能給它嚇死!林某若是不幸殉國,諸位須前赴後繼!」言訖仰面把碗酒一飲而進,大踏步走上台去翻開三等丙牌。副承旨大聲唱名:「獬豸——」!
獸奴把獬豸牽到台上,解開皮套放入鐵索網。那獸身軀渾如小山丘,翹著尺許長的獨角,眼珠血紅暴突眶外。這頭獬豸正值發情狂躁無比,老虎也能撕裂。台前的百姓見了它,忙不迭潮水般後退。林都頭嘴角抽搐了兩下,把心一橫入了鐵網。剛要拉個門戶,迎面獬豸便撞車般沖來,獨角早深深戳進肚皮。那獸把人挑在頭上,風車似地耍得團團轉,忽然一甩遠遠拋出。可憐林都頭開胸破月復,死得慘不忍睹。
承旨通傳金國接下來出陣之人名喚羅士濟,竟是通天堂堂主領昭武大將軍[6]餃。生得八字眉耷拉眼滿臉苦相,生部黃焦焦的胡須,穿件緊身夜行衣。這廝含玉瞧著有些眼熟,只是一時記不得哪里見過。羅士濟揭開二等乙牌,上面赫然寫的是「杌」!
一只張牙舞爪怪獸,在鐵索網中不停東竄西走,腦袋拱得銅柱「通通」作響。杌乃傳說中的上古怪獸,較之獅虎更為凶殘嗜血。這頭杌身長四尺,尾長卻有八尺,狀如虎而毛類犬,肋下生滿紅通通鱗甲,呲著兩顆白森森獠牙。該獸捕自長白山中,不知其名遂以「杌」呼之。降伏如此凶惡怪獸,江湖二流好手也未必能夠。這時羅士濟下了場子,杌聞得生人氣,頭埋在爪子里低低嘶吼。一雙眼死盯著羅士濟獰綠發光,驚得百姓又是一陣倒退。
猛然杌低吼一聲,身子騰空躍起,兩只前爪直向羅士濟面門抓去。羅士濟矮身躲過這雷轟電掣的一撲,就勢一記「曲肘錘」打在它軟肋上。這獸吃痛腰脊微塌,兩只後爪倒掀起來,鐵鞭似的尾巴半空里橫掃。羅士濟退避無路,身子縱起陀螺般旋了兩旋,上躲其尾下避其爪,直竄到杌脊背上。待它回頭反噬,羅士濟手一推已倒縱而去。
台上人獸相斗,好不驚心動魄,幾萬百姓縮著頭都不敢出一口氣。含玉見羅士濟的武功,可高出前面幾個三才堂好手許多。其閃避之靈輕如巧燕,游走之快動如月兌兔。只是懾于杌凶性勃發,一時不敢放手搶攻。那獸使盡撲、掀、剪、咬、頂諸般解數,滿場子沾不到羅士濟衣襟,空自狺狺咆哮,力氣慢慢泄了。
羅士濟見杌縱跳遠不如先前之靈,施展殺手 時機已到。遂以身為餌,故意蹲在地上大口喘氣。待杌一個虎撲過來,他忽然蜷縮身子就地翻滾,從杌月復下疾似靈貓滾到身後,雙臂一探抄起兩條腿,把那獸拎在空中,活活就要扯做兩爿。此乃羅士濟平生絕技,背後揪腿劈人從無虛發。那知杌凶悍至極,敏捷尤在武林高手之上。咆哮聲中扭頭反撲,兩只前爪按著羅士濟胸口,和身撲倒在地。一張嘴張得有血盆大少,便向腦袋咬落。台下幾萬人「哇呀」一聲,一齊閉了眼︰羅士濟雖是敵人,也不願見他被生吞活剝的慘狀。
羅士濟不愧通天堂堂主。在這間不容發的剎那,急中生智兩只手就勢掰住了杌上下齶,硬是讓它嘴巴無法咬合。只听杌「嗚嗚」嘶吼,爪子把衣衫撕裂得稀爛。羅士濟雙手被利牙刺破,汩汩淌著鮮血。猛然間「咳嚓」一聲響,杌斗大的腦袋竟順著嘴被劈開,白花花腦漿噴了羅士濟滿臉。
含玉見了這手力劈杌的功夫,當即恍然︰「原來是羅吉!」羅士濟本名羅吉,曾是聖武十霸之一的玉石骷髏軍掌門天魔帥,諢號「摘星攬月黃須龍」,好大劈活人。後因倒行逆施,被徒弟「天殺星」呼延克篡奪了天魔帥之位。羅吉幾次圖謀復闢不得,就此銷聲匿跡。當年聖武四霸合攻昆侖他也曾參與,故曾照過一面。含玉在心里暗嘆︰羅吉也算一派宗師,只因激于變故憤世嫉俗,竟去做了金人走狗!
[1]句出潘安《悼亡詩》,大意是愛侶逝去,陰陽永隔。睹物思人,仿佛還在。恍然是空,倍感傷悲。
[2]阿拉︰寧波方言︰我們。
[3]滑即︰寧波方言︰剛才。
[4]花頭百出︰寧波方言︰花言巧語。搖白子︰傻瓜。
[5]御龍弩直都頭︰御龍弩直,諸班直二十四班之一。都頭︰諸直中級將官。
[6]昭武大將軍︰金武散官,正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