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呱呱大笑,聲音甚是粗野。從守緒身後橫著膀子晃出條大漢,上半身月兌得精赤,醉眼乜斜酒氣亂噴,正是乞帝丐︰「听俺說,都不要鳥亂!那個瑯琊小妮子不就在轎里麼?待俺去揪將出來,讓太子爺慢慢瞧!」高德玉見四周百姓個個兩眼噴火,也怕動了眾怒,連忙呵斥道︰「這廝吃醉了,卻胡說,還不退下去!」
守緒如意子在掌心敲了兩下,猛地心中一動︰他這次大張旗鼓擺擂,除去要奪得《九天玄女經》,其實還有更大圖謀。此時蒙古已成大金心月復之患,前番若非龍虎衛上將軍[1]莎拉出奇兵僥幸獲勝,只怕連中都也被攻破了。如今國中上至君臣下至兵民,提起殘忍如狼、狡詐似狐的蒙古兵人人均不寒而栗。他日若鐵木真卷土再來,中都能否守住實毫無把握。守緒日夜憂心,後來與高琪盤算出一條以退為進之計。便是要趁蒙古兵敗元氣大傷的良機,調集重兵迅雷不及掩耳攻滅宋國。一旦在江北抵擋不住鐵木真,便可仿效宋高宗遷都到江南。
雖然弱宋主暗臣昏不修兵甲,但大金數度南征均無果而終。究其原由,多在于小朝廷假仁假義善待士人,又會裝神弄鬼愚弄百姓。如編出泥馬渡康王、大鵬化岳飛等許多瞎話來吹噓天佑大宋,弄得軍民死心塌地效忠。守緒太子精明強干,深知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的道理。擺此擂台就是要炫耀大金武功盡滅南人士氣,日後興兵便能事半功倍。這時听了眾人言語,至于公主如何美貌倒不放在心上,但她奇高的人望卻令守緒悚然動容。不錯,乞帝丐這渾人說的渾話,這會兒竟有幾分道理。南人把公主當做庇佑大宋的吉祥星,如同天仙般聖潔不可侵犯。今日若狠狠折辱一番叫她當眾大段出丑,妙柔尼姑胡謅的那個神話便不攻自破。這在南人心上的重創,只怕比贏了玄女擂更大。
守緒酒亦有八分,當下興起與胡沙虎咬了幾句耳朵。胡右帥剎時兩眼冒光,率乞帝丐火雜雜沖出擋在道上。護衛翟轎的銀槍班都知[2]商輝喝道︰「甚麼男女大膽,敢沖撞公主蓮駕?還不與我拿下!」胡沙虎掐腰瞪眼大吼︰「狗仗人勢的東西,睜開你的瞎窟窿瞧仔細!俺大金太子在此,還不叫你家公主快來拜見!若論起輩份,太子還是正經叔叔哩。就讓叔叔好生稀罕稀罕佷女,大伙抱抱腰親親臉甚麼的,可不能少了禮數,哈哈!」
銀槍班軍健听了,臉上均有懼色,把眼瞧向商都知。原來金宋約定為伯佷之國,寧宗與守緒平輩,公主真的須給守緒叫叔叔。商輝被胡沙虎一通歪纏,情急之下也想不出詞來反駁,只是喃喃道︰「公主金枝玉葉,怎可隨意與外人相見!」胡沙虎嚷道︰「太子豈是外人?佷女見了叔叔不來參拜,天下也沒這個道理!」商都知見胡沙虎步步逼近,色厲內荏吼道︰「槍平舉——誰再敢上前一步,立殺!」胡沙虎原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平生最瞧不起南人。當時拿出十二分的勇氣,挺著胸膛徑自往明晃晃的槍尖上迎︰「操你女乃女乃的,誰敢踫倒本帥一根毫毛,俺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眾軍健見唬不住這大肚子番將,再不掣槍便要鬧出人命,都手腳顫抖策馬後退。胡沙虎呵呵大笑︰「你女乃女乃的宋豬,有種的只管在你胡爺爺身上戳,誰他娘的草雞了,便是蹲著撒尿的!」拽開大步直向翟轎跨過去。商輝不肯讓開道路,又不敢傷了金使,一急之下滾鞍落馬,伸手攔住胡沙虎哭道︰「誰要對公主無禮,須先從我身上踏過!」胡沙虎向乞帝丐努努嘴,這顯道神 開小棒槌般的指頭,從馬上抓下軍健來亂丟。街上人仰馬翻頓時大亂,內侍、宮娥、軍健哭喊連天抱頭鼠竄。圍觀的百姓無不血貫瞳仁低聲咒罵,但沒一個敢去撩撥這兩個太歲。
胡右帥斜著醉眼,見金銅裙檐子前轎夫已跑光了,只剩下兩個面如白紙、體似篩糠的宮娥,當時要顯能為親自出手,伸爪便去抓左首宮女的小蠻腰。忽覺手觸之處堅硬似鐵,老胡酒吃多了心下尋思︰「都說江南佳人面粉體酥,渾身上下一汪水也似軟。這小娘子腰身卻倒結實,若是按在床上,不知如何的欲仙欲死……」暈暈忽忽之中,身子果然如起在九霄雲里。便來個大頭朝下,重重一個狗吃屎摔在街心。百姓轟然大嘩,人人拍手歡笑。
老胡給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腦瓜上起了個核桃大的包,烏龜似地在哪里爬。乞帝丐大驚定楮瞧去,卻見眼前站著兩個中年文士,都穿一身皂黑長衫。左首的長眉秀目,儒雅文靜;右首的劍眉星目,英挺俊朗。乞帝丐本是個渾人,在玄女擂上贏了一場更加目空四海,戟指二人破口罵道︰「甚麼鳥人狗膽包天,敢薅惱俺們大金三才堂的老爺!」
年紀稍長的黑衣文士拱了拱手︰「諸位既是番邦來使,在中原想也居住經年,自該受到孔孟教化,如何絲毫不懂禮數?孟子雲‘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自古男女授受不親,禮也!諸位強攔公主逼迫相見,可稱無恥之尤!據說完顏太子也在此,這個我卻不信。難道堂堂一國太子,竟能不知輕重胡鬧至此?金國皇帝須不是呆子,怎能放心把國事托付與這等樣的人!故此斷定諸位乃是假冒的,舍弟忍不住出手小懲,以為犯上者戒!」
乞帝丐大怒︰「卑賤的宋豬,安敢滿嘴噴糞!爺爺在擂台上,連你們國中高手也打得屁滾尿流,取你狗命卻似碾死螞蟻!」醋缽大的拳頭剛舉起,年青文士挺身而出劍眉怒揚:「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不是咱家公子未到,水仙莊豈能容爾等在擂台上耀武揚威!有種的且與你家巫老爺放對,若是哪個輸了,便把兩只手剁去,皺一下眉頭的不是好漢!」
年長文士把手一抬,阻住了斗雞似地兩個人︰「慢來!咱們若在公主面前大打出手,驚了蓮駕萬死猶輕!听說這位壯士天生神力,在擂台上舉起了千斤巨鼎?」乞帝丐臉上大有得色︰「既知你家爺爺的厲害,還敢模俺的老虎!」文士微微笑道︰「好,那咱們不妨就來文比一場。倘若水仙莊輸了,咱們兄弟立時二話不說走人。倘若壯士輸了,卻不得再向公主 !」
乞帝丐翻了翻白眼︰「文比個屁!爺爺不似你這窮酸會寫狗屁文章!且放叫陣的那廝過來,爺爺一拳砸碎狗頭!」年長文士看來涵養甚好,微笑著搖了搖頭道︰「自然不比詩詞歌賦。壯士力能拔山扛鼎,咱們就來比比力氣。」乞帝丐樂得蛤蟆嘴咧到耳根子後,渾身骨節一陣「格格」暴響︰「好家伙!真有急著去枉死城做鬼的!你兩個鳥人一齊來,爺爺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牽!」
年長文士嘴角向下一撇︰「如此我兄弟豈非以大欺小?壯士舉起了千斤鼎,但這在水仙莊雖孩童亦能為之。不要忙,我且胡亂喚一個咱莊上燒火的丫鬟,就未必輸與你——嗯,紅綃何在?」人群中應聲跳出個穿淡紫衣裙的小妮子,左半身披七彩金絲網格衫子。約十三四歲模樣,梳著日月雙抓髻生了一對貓眼,笑眯眯地甚是嬌憨可愛。站在乞帝丐面前,高還不到他腰間。
乞帝丐兩只眼瞪得猶如包子,搖頭卜楞角怒吼如雷︰「甚麼?要俺和這丫頭片子比力氣?扯你娘的鳥淡!」年青文士袖中取出枝銅筆,在石板地上畫出一道長丈余深寸許的白線︰「笨象踩得死大蟲,卻奈何不了小鼠。你有種且去站在白線這邊,抓住小丫頭手盡管使吃女乃的勁拽她。若能把她拽過線來,就是咱們兄弟輸了,老爺才算服你。」
含玉望著那枝銅筆,當即想起兩個人︰原來是他兄弟,何時也歸到了水仙莊門下?這二人哥哥巫伯溫,人稱「銀筆金箋」;弟弟巫公儀,人稱「銅筆鐵硯」,江南西路撫州人氏。開禧年間哥哥中榜眼弟弟中探花,一時傳為美談。又均文武雙才,各以二十七路「蒙詔帖」和三十路「肚痛帖」筆法享譽武林,合稱做「臨川雙筆」。時韓侂冑專權,兄弟二人不願入朝為官結廬隱居山中。太史敢當愛他兄弟人品本事,又都使得好筆法,曾意欲招入金筆門下,並許以副門主之位。這對江湖好漢而言,實是一步登天的好事。但他兄弟淡薄名利不肯出山,叫太史門主大為抱憾。也不知陳師弟施了甚麼手段,竟招攬到了這兩位全才。
乞帝丐是個十足的半彪子,天生的死心眼。當下真就乖乖站到白線這邊,伸出狗熊似的巨掌笑罵道︰「你娘的,這小丫頭我一個屁都能打十八個滾。若拽不過,便磕頭叫她女乃女乃!」紅綃盯著乞帝丐毛茸茸的爪子,向巫公儀搖了搖頭︰「公儀叔叔,人家不要來啦!」乞帝丐獰笑道︰「如何?怕了爺爺吧?快滾回你娘懷里吃女乃!」巫公儀低下頭,讓紅綃附耳與他說了幾句話。站直身冷冷掃了乞帝丐一眼︰「小妮子愛潔,嫌你的爪子太髒。既是恁地,你倆就用金絲衫子做繩拔河,拽過白線者為勝!」
紅綃從肩頭月兌下衫子,巫公儀絞了幾絞纏做一束,把兩頭分遞在紅綃與乞帝丐手里。乞帝丐要顯能為,大咧咧地一只手抓住,努著眼珠向紅綃叫道︰「小女圭女圭,當心爺爺將你一扯兩半!」單臂發力往懷里連拽三拽,紅綃笑眯眯紋絲不動,還往嘴里塞了一把糖烏李。乞帝丐揉了揉銅鈴眼,盯著紅綃呆呆發怔︰「吆喝,他娘的果然邪門!」這會兒也不裝大頭蒜了,狗熊似地弓下腰身撅起,雙手攥緊衫子灌注上千鈞力道,哇哇暴吼死命來拽紅綃。任傻大個使盡蠻力驢叫震天,紅綃腳下就如生根也似。
[1]龍虎衛上將軍︰金武散官,正三品。
[2]銀槍班都知︰銀槍班,護衛皇宮的二十四班之一。都知,諸班中級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