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夏日的夜晚,氣壓很低,陰雲密布。整片整片的雲籠罩在整個城鎮上空,滾滾而來的濃厚的水蒸氣像一大團棉花,又迅速凝結成大水滴。這一切都暗示著,暴風雨就要來了。此時,邦布爾夫婦已經出發了,他們繞過鎮上的大街,朝城外趕。那是建在地勢坑窪不平的一塊沼地上的小居民點,緊挨著河邊幾所破房子,只有零零散散幾戶人家。
他倆都穿著破舊的外套,有兩個好處︰一是防止被雨淋到,二是不暴露身份。男人在前面走,手里提著一盞不太亮的燈,艱難地拖著沉重的腳步,因為地上全是雨後的淤泥和污水。他的老婆在後面跟著,踩著丈夫前面留下的深深的腳印。就這麼悄悄地走著,有時邦布爾先生停下腳步,看看老婆是否跟上,然後再朝前大步走去。
他們的目的地是遠近聞名的地方,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壞名聲。那里住著的幾乎都是些壞的不能再壞的混蛋,那些惡霸們主要是靠偷盜和搶劫維持生計,還美其名曰是自力更生。這兒沒有幾間像樣的房子,大多是用一些長短不齊的碎磚壘起來的,還有的是用一些廢舊的船板搭成的。這些破房子離河岸只有幾英尺,岸邊的矮牆上還拴著幾支破木船,地上還散落著船槳、繩子什麼七零八落的,根本不像是有人在用,不過是個擺設而已。總之,這里簡直就是個垃圾場。
緊挨著河邊,有一幢懸在水上的大房子,是這一堆棚舍的中心地帶。現在已經成為廢墟,當年可能是一家什麼工廠,或許還為周圍的老百姓提供過工作掙錢的機會,這也說不定。一大半樓體已經浸泡在水里,由于長年的蟲吃鼠咬,和潮氣的侵蝕,釘的木樁都爛了。其余的也都歪歪扭扭地倒在黑黑的水里,仿佛一旦有機會,就立刻隨著水流消失在歲月的長河里,只剩下回憶。
這夫妻倆正巧停在了這破敗的房子前,忽然滾滾的雷聲轟隆隆地從遠處傳來,接下來便是傾盆大雨。
「應該離這兒不遠了邦布爾拿著手中的紙片,是昨天那陌生人給他的地址。
「嘿!」有人在喊。
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邦布爾抬起頭,在二樓的一扇門中有一個男人探出身子看著他。
「你們稍等片刻,我這就來那人沖他們喊著,說著立刻縮回身子,關上了門。
「是他嗎?」邦布爾太太問。
邦布爾先生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別忘了我跟你說的話,」女人說著,「最好別亂說話,不然我們都要遭殃了,听到沒?」
邦布爾先生看著這座危樓,還想對這女人爭辯一些什麼,但孟可司已經出現在他們面前,他為他們打開了旁邊的一道小門,讓他們進去。
他很不耐煩地說︰「快進來,這破地方一秒我都不想多待說著還跺了一下腳。
邦布爾太太略顯遲疑,但沒等對方再說話,馬上就硬著頭皮走了進去。邦布爾先生算是沒了一點主見,只是尾隨著夫人的腳步,不敢落在後面。沒有了一點點平日里標志性的威風。
孟可司在他們都進來之後,插上了門,問邦布爾︰「我真是納悶,這麼大雨你在那溜達什麼哪?」
「我——我們——就是透透氣、散散步邦布爾的慌亂更加嚴重了,結結巴巴地回答道。
「透透氣?雨能澆滅心中的**嗎?就像同樣澆不滅地獄之火一樣。透透氣,不會讓你那麼輕松的啊!」
一口氣說完了上面那些蘊含哲理的話,孟可司的目光又移到了這位女士身上,那犀利的眼神讓這個潑辣的女人也渾身不自在,只能避開他的目光,偏過頭看著地板。
「你說的女人應該是她,沒錯吧孟可司問。
「嗯,沒錯,是這個女人邦布爾不敢忘記老婆囑咐的話,回答著。
「你是不是覺得對于女人來說,不太可能保守秘密,我猜得沒錯吧?」女人用尖銳的眼神盯著孟可司。
「讓她們保守秘密不被人發現或許只能因為一件事情孟可司同樣不甘示弱。
「那是什麼事情?」女總管問。
「就是她們的名譽。我從不擔心一個女人會把她被判了死刑或者流放到邊遠地區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就這一件事,你懂我的意思嗎?夫人
「不懂邦布爾夫人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選擇了裝傻。
「嗯,你可能不會懂。不,你怎麼會懂這些呢
孟可司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招手讓他們跟上來。路過一間屋頂很低但卻很敞亮的房間,要到上層的庫房里去,正要爬上樓梯,就在這時,眼前一道煞白的閃電劃破長空,幾秒鐘過後就是震耳欲聾的雷聲。使這座危樓搖晃了起來。
那雷聲讓孟可司退了一步︰「听吧!大鬼小鬼齊聲地叫,轟隆隆地響。這聲音真令人討厭!」
安靜了一陣子,他放下了捂在臉上的手。邦布爾先生看出他的臉色變了,變得很不一樣,心里又涌起了莫名的反感。
「別見怪,抽筋這是常有的事,」孟可司對他驚恐的表情做了回應,「沒事兒,打雷也算是起因,已經過去了,別擔心
說著,他帶領著他們倆爬上梯子,到了另一個房間。他非常迅速地關上了房間的窗板,又拉下了掛在天花板橫梁上的滑輪升降燈,燈光照出了三把椅子和一張破桌子。
等三個人都坐了下來,孟可司又開口說話了︰「現在呢,我們開始步入正題吧,對大家都好。這位夫人知道我們談論的是什麼嗎?」他對著邦布爾先生問道。
沒等邦布爾開口,他的夫人就搶先回答,說自己對該談什麼很清楚。
「他說丑八怪死的那天晚上,你在現場,並且,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這件事跟你提起的那個男孩的母親息息相關,」女總管打斷了他的提問,「的確如你所說
「第一,談論的是什麼事情?」孟可司問。
「不對,這應該是第二個問題,」女總管嚴肅地說道,「第一個問題是這個答案該付給我多少錢?」
「我連是哪一類消息還都不清楚呢,我怎麼知道該他媽的付給你多少錢?」孟可司很生氣。
「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邦布爾夫人在男人面前從來不示弱,這一點邦布爾先生最清楚不過了。
孟可司哼了一聲,但表現出很好奇的神態,試探地問道︰「是不是很值錢呢?嗯?」
女人十分淡定地說︰「我想是吧
「一個東西是從她那兒拿走的,她本來一直戴在身上,可後來——」
「夠了,」邦布爾太太再次打斷了他,「你最好開個價,我敢保證我的消息你會喜歡的
邦布爾先生由于沒從老婆大人那兒知道得更多,為了對這個秘密了解得再詳細點,他伸長了脖子,瞪著眼楮看著,臉上充滿了驚訝,看看太太,又轉向孟可司看看。他算計著這個秘密到底能賺多少錢,或許會比預期更多一點吧,心里全是問號。
「給個數吧女總管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也許一文不值呢?也有可能二十鎊?你得先說出來啊,我才敢報價
「行,那麼再加五鎊,二十五金鎊。我把知道的全說出來。不給錢就說,那怎麼可能?」
「行!就二十五鎊!」像是拍賣落下了錘,孟可司一錘定音。
「這明擺著,不算個大價錢邦布爾太太得了便宜賣起乖來。
「要是說出來之後根本就不算是秘密呢?況且,已經埋在地下十二年多了!」孟可司有點覺得不劃算了。
「好酒不也是越久越值錢嘛!秘密這東西也是一個道理呀女總管一副滿不在乎地接著說,「埋在地下一萬兩千年,甚至一千兩百萬年的事情,都應該是一些離奇的事情啊
「要是給了你錢,我卻一無所獲怎麼辦呢?」孟可司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如果你覺得不值這個價,你可以把錢拿走啊,我一個女人家,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啊
「你不是一個人,有我在呢,親愛的邦布爾先生馬上搭了茬,「再說了,孟可司先生可是一位紳士,怎麼會對教區的人動粗呢?我雖然年紀一大把了,那他也應該知道——知道我的威嚴,我並不是好惹的,嗯,他應該知道
說這話的同時,邦布爾先生裝得很不好惹的樣子,其實從他緊緊握著燈的手和滿臉驚恐的神情,完全可以看出他內心的可憐相。要是真踫上了橫的,他可不是對手,他也就有對付那些貧民那點本事。
「你閉嘴,誰讓你說話了邦布爾太太攔住他,不讓他再胡說下去。
「他的嗓門不去唱歌可真是荒廢了,還不如把舌頭割了,」孟可司狠狠地說,「不對,你是他的老婆?嗯?」
「我?他老婆?」女人開懷笑了起來,不去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從你們一進門我就這麼懷疑過,」孟可司說,「這樣更好,原來這場交易實際上跟一個人在談,那就好辦了,看吧他顯然注意到了那女人氣憤地瞪著她的男人。
他從側邊口袋里掏出一個帆布袋子,數了二十五金鎊推到了女人面前。
「喏,給你,收起來吧。等那個該死的雷聲停息了,讓我來听听你提供的消息。只要這雷不把房子震塌了
雷聲已經到了他們頭頂,那分貝聲掩蓋了他們的談話。頃刻,漸漸遠去。孟可司揚起頭,向前傾著身子,很期待著這個女人一會兒的講演。屋里這兩個男人都急切地想知道真相,一塊兒把臉俯到桌子上,女人也把臉湊了過去,三張臉差點兒踫到了一起,用很小的聲音講述著什麼。微弱昏暗的燈光下,這三張幽靈般的臉顯得越發詭異。
「那個丑八怪,我們叫她老沙莉,」女總管開始了她的講述,「她死的時候,只有我在場
「沒有其他人了?沒有其他病人或者是听得見說話的外人?」孟可司輕輕地問。
「沒有,只有我們兩個人。死的時候,也只有我守在她身邊
「好的,說下去
「她跟我提起了一個年輕女人,許多年以前在那兒生下了一個男嬰,而且就在那個房間,並且就在沙莉躺的那張床上
「啊?怎麼回事兒?這麼可怕孟可司有點膽怯地說著。
「就是你昨天說起的那個男孩,」女總管心不在焉地對丈夫點點頭,「他母親的東西被這個女護工沙莉偷去了
「活著的時候偷的?」
「死的時候,」女總管在回答的時候不由得驚了一身冷汗,「那年輕的母親奄奄一息了,祈求她把孤兒收養起來。那個母親剛去世,沙莉便把東西從她尸體上拿走了
孟可司急切地喊起來︰「她把東西給賣了?什麼時候賣的?賣到哪兒去了?賣給誰了?有多長時間了?」
「那時候,她用盡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告訴我這件事兒,然後就去世了
「沒說別的了?怎麼會?她肯定還說了些什麼別的話。別跟我撒謊,告訴你們,不說實話你們兩個性命都難保!」他故意壓低的聲音顯得更加陰森。
「再沒有別的話了女總管絲毫沒有被這個男人的威脅所嚇倒,邦布爾先生可就不一樣了。
女總管繼續說︰「在她死的時候,一只手緊緊抓著我的衣角。她死後,我使勁掰開那只手,原來她攥著一張破紙
「上面寫了——」孟可司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追問的機會。
「只是一張當票那個女的說道。
「當的什麼東西?」孟可司繼續追問。
「別急,別急,」女總管說,「我以為她會把那個東**起來,然後大賺一筆。可後來把它當了,又攢了一些錢,為了不讓它過期,每年都付給當鋪利息。等到有什麼事用得著,就把它贖出來。可等到她死也沒用到那東西,手里就攥著那張破紙片。我看看那張當票,還差兩天過期,我就把它給贖了出來,萬一哪天用得著呢?」
「你把東**哪兒了?」
「這兒她把一張很小的羊皮紙袋扔在了桌子上,像是甩掉了什麼包袱一樣。孟可司立刻抓起袋子,急切地把袋子扯開。從里面拿出一只金色的小盒子,還有幾綹頭發,和一枚純金的結婚戒指。
「戒指里面刻了字,好像是‘艾格尼絲’女總管說,「姓沒有寫上卻留出了地方,還有日期,我後來才知道那是男孩兒生下來的前一年
檢查過所有的東西之後,孟可司問︰「沒有別的了?」
「都在這兒了
故事講完了,令邦布爾先生欣慰的是對方沒有要回去那二十五金鎊的意思,于是長長舒了一口氣,擦了一把從額頭流到鼻頭的汗。
「我也就知道這麼多了,再沒什麼了邦布爾太太說完便陷入了沉默。待了一會兒又對孟可司說,「為了安全起見,我就不打听你的事兒了,但我總可以問你兩個問題吧,我也不再有什麼要求了
「問吧,但我可不保證我會回答對突如其來的反問,孟可司還沒有防備。
「那不就變成三個問題了嘛,哈哈邦布爾先生在這個時候還是沒忘了插科打諢。
「你要把這東西拿走?」女人開口了。
「嗯,對。下一個問題
「你用它做什麼?不會來找我的麻煩吧?」
「當然不會,我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的。哦,看啊,你別再往前走了,不然你的命就一文不值了
說著,他 的一聲把桌子推到了一邊,抓起地板上的一只鐵環,拉起一大塊木板。就從邦布爾腳邊露出了一道暗門,把邦布爾嚇得直往後退。
「看看下面吧,伙計們,」孟可司說著,用吊燈照了照那個洞,「別怕,我要是想對你們下手,剛才就能不動聲色地把你們全推下去
听了那些話,女人有些寬了心,靠近洞口望了望。氣氛的緩解使邦布爾先生的好奇心高漲,也湊上前來瞧了瞧。下面水流很急,那是因為剛下過大雨的緣故,河水暴漲,翻滾起陣陣波浪,襲擊著那滿是青苔的木頭樁子,總之下面聲音嘈雜。一個廢棄的水磨,還堅強地站在水中,盡管它身上沒有幾個完整的零件了,可它還是經受著湍急的水流的洗禮,與那腐朽的木樁做伴。
孟可司打趣地問︰「若是把尸體從這兒扔下去,會有什麼後果呢?」
「會體無完膚地漂到十二英里之外。想想就可怕邦布爾先生抽回了身。
孟可司急忙掏出剛才塞進口袋里的小包,從地板上撿起一個從滑車上卸下來的鉛墜零件,綁在了小包上,隨之把它們一起扔進了下面的波濤洶涌里。直直的墜落,連入水的撲通聲幾乎都沒听見,就消失了。
相互看看對方的三個人,一塊石頭落地了。
「哈,」孟可司熟練地合上了洞口的木板。「書上說過這麼一句話,倘若海水能把死人沖上岸,那麼金銀財寶也會跟隨。剛才的那個也算是吧。好了,沒有什麼後話了,我想咱們的這次踫面可以圓滿結束了
「我也這麼想的邦布爾先生很同意。
「你的太太我完全信任,我擔心的是你。你最好嘴里能有個把門的!」孟可司提醒邦布爾先生。
「沒問題,請放心小伙子。我們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也在內,是不是,孟可司先生邦布爾先生很有禮貌地讓孟可司放心,一邊回答一邊鞠著躬並慢慢退向下樓的梯子。
「好吧,相信你這一次。把燈打開,趕快離開這兒吧听他這麼說,孟可司對他有了那麼點信任。
此時,邦布爾先生已經哈著腰退到了離梯子只差不到六英寸的地方了。如果不是對話已經結束,他恐怕要摔到樓下。他借孟可司手里的吊燈的火,把自己的手提燈點亮。彼此不再客套些什麼,安靜地走下樓梯,太太在後面尾隨。孟可司在梯子上頓了一下,確保外面除了雨聲和河水流的聲音之外,再沒有別的動靜,才放心地走下來。
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從樓下的房間經過,一個影子都足以讓孟可司感到緊張。邦布爾先生更加夸張,躡手躡腳地探著步子,確保前面沒有像剛才那樣的活動門,時而停下腳步張望,每一步都極其謹慎。孟可司輕輕把門打開,邦布爾夫婦向這位剛認識不久的年輕人點了一下頭,便轉身走向漆黑陰沉的雨夜中。
他們剛走,一種莫名的孤獨感涌上心頭。孟可司就立刻把藏在樓下的某個角落的孩子喚了出來,命令他在前面走,他手里還提著那盞燈,又返回剛剛離開的那間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