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中國傳統社會作為文臣謀士追求的最高理想,但真正能一心一意忠君為國之臣又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功高蓋主、權大壓主、才大欺主是為人臣的「三大忌」。忠心過頭,難免落個功高震主之嫌,兔死狗烹的下場。所以,一些臣子寧願行中庸之道以求自保,也不敢妄加勇往直前。?
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地之道這的確是中國傳統官場上的存身自保之本。?
何以會如此?其中原因極其復雜,但撮其要者,也無非是君主集權制的制度造成的。國家天下是皇帝家的,如果你的功勞太大,以至于皇帝無法酬謝你的時候,那可就危險了,因為皇帝總不能把自己的家讓給你,所以,皇帝就必然會找個借口除掉你,這就是所謂的功高蓋主;如果你的權力太大,皇帝管不了你,那就更加危險,輕則一人貶官殺頭,重則全家全族完蛋,這就是所謂的權大壓主;如果你的才能太過突出,把皇帝比了下去,又不懂謙遜退讓之道,使皇帝見了你就自我感覺不良好,那你就長久不了,遲早會被尋個理由貶官,只是這類情況的結果比上兩類可能都好一些,這就是所謂的才大欺主。功高蓋主、權大壓主、才大欺主是為人臣的「三大忌」。因此,中國歷代王朝大多數為臣者在看清了這一點之後,就不那麼勇往直前了,而是要先給自己留條後路。只是留後路的方式多種多樣,或明或暗,或隱或顯,或是激流勇退、功成身退,或是激流勇進以進為退,不一而足。?
範雎作了秦國的國相,屢獻奇謀,助昭王屈三晉之兵,破六國合縱之謀,使天下皆畏秦,昭王視範雎為股肱之臣。後來,範雎保舉鄭安平率軍攻趙,鄭安平因領軍無方,被趙軍包圍,遂率兩萬士卒降趙。昭王大怒,族滅其家。按照秦法,被保薦者如若犯罪,保薦之人應受同等的刑罰。因此,範雎應處以拘捕三族之罪。範雎十分恐懼,坐于草墊之上听候昭王發落。昭王還要依靠他,恐鄭安平的事傷了範雎的心,便再三撫慰範雎,仍令復職。當時,群臣議論紛紛,昭王就下令國中道︰「鄭安平的事情,與丞相無關。如果還有多嘴多舌的人,與鄭安平同樣論處于是,昭王待範雎比往日更加厚重,所賜食物也十分豐厚,範雎甚覺過意不去。?
秦昭王五十一年(公元前256年),秦攻韓,西周背秦,與諸候合縱,率天下銳師出伊闕攻秦。秦昭王大怒,派軍隊攻打西周,取西周都城河南,西周的國君被迫降秦,入秦叩頭謝罪,獻城邑三十六,戶三萬。昭王受降,並把西周之君遷離了故都,西周遂亡。?
秦滅西周不久,取九鼎寶器,陳列于秦國的太廟之中,布告各國,要求向秦國朝貢稱賀,韓、齊、楚、燕、趙五國皆遣使者賀禮,獨魏國使者沒有來,昭王大怒,就命河東郡守王稽領兵襲魏。王稽是範雎的老朋友,並靠範雎的保舉做官,但他素與魏國通謀,接受魏國的財物,就把秦襲魏告訴了魏王,魏王害怕,忙遣使者入秦謝罪,听令于秦。後來,昭王得知王稽私通外國,盛怒不已,召王稽入都斬首。?
自此,範雎更加不安,常稱病不朝。昭王每臨朝都唉聲嘆氣,範雎見到,便上前對昭王道︰「臣聞‘主憂則臣辱,主辱則臣死’。今大王坐朝唉聲嘆氣,臣等不能為大王分憂,特此請罪昭王說道︰「寡人听說楚國鐵劍鋒利無比,歌舞技藝卻很笨拙。鐵劍鋒利說明士兵尚武,不迷戀歌舞說明謀略深遠。楚王謀略深遠,統率著勇敢的士兵,恐怕就要圖謀秦國。凡事如不及早做好準備,就不足以應付突然事變。如今武安君已死,鄭安平叛變,外多強敵,而內無良將,寡人所以天天憂慮昭王實際上是想以此激勵範雎。範雎慚愧不已,愈加害怕,只得退出。?
秦昭王五十二年(公元前255年),燕國辯士蔡澤听說範雎在秦處境不利,便來到秦國。蔡澤是個十分聰明的人,博學善辯,曾游說諸侯,卻一直得不到賞識。蔡澤又聞听範雎保薦的鄭安平、王稽皆得重罪,範雎已違秦法,舉措失利,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便西赴秦國。?
蔡澤欲游說昭王,故意派人揚言激怒範雎道︰「燕國辯士蔡澤,乃是名揚天下的有識之士,特來求見秦王,秦王如若見我,必令我代你的位置,相印可唾手而得範雎听到後,很不服氣,說︰「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說,我無所不聞,巧辯之士遇我則屈,蔡澤乃無名之輩,何能難我,又豈能游說秦王,奪我相印呢?」于是派人去召蔡澤。?
蔡澤見到範雎,神態非常傲,僅向範雎拱手施禮,並不跪拜。範雎本來就非常惱怒,召見蔡澤,範雎既不出迎,亦不行賓主相見大禮,更不命坐,只是踞坐堂中會見蔡澤。範雎見蔡澤舉止驕矜,便厲聲責問蔡澤道︰「是你揚言取代我為秦國宰相嗎?」蔡澤昂首答道︰「正是範雎道︰「你有何等韜略,可以奪我相位?」蔡澤道︰「唉,您的見識何以落後到如此地步呢?夫四時循環往復,前者退,後者進,如今您應該退隱矣範雎道︰「我不自退,誰又能令我退之?」蔡澤道︰「以仁為根本,匡扶正義,施行恩惠,輔佐賢君實現自己的宏願,難道不是我等聰明才辯之士所希望的嗎?」範雎道︰「是的蔡澤道︰「既已得志于天下,富貴顯榮,又能保守他的事業,能與天地一樣長存,難道不是聖人所說的吉祥善事麼?」範雎道︰「是的蔡澤道︰「終其天年,享受俸祿,傳之子孫,名實相符,恩德流傳廣遠,難道不是您的願望嗎?」範雎答道︰「正是蔡澤見範雎已經入了圈套,便將話鋒一轉,反問範雎道︰「至于秦國的商鞅、楚國的吳起、越國的大夫文種,皆功成天下而身死,也是您所願意的嗎?」範雎暗想︰「此人口齒伶俐,步步相逼,如說不願,正中其說術便佯應道︰「有什麼不願意的。商鞅侍奉秦孝公,忠貞不二,變法圖強,富國強兵,為秦國拓地千里;吳起侍奉楚悼王,令私下不損公,制訂法令,廢貴戚以養士卒,南平吳越,北卻三晉,威懾諸侯;大夫文種侍奉越王勾踐,即使君主處境困厄,也盡忠不懈,終使越國轉弱為強,並吞吳國,為其主雪恥會稽之辱。這三人,為節義的典範、忠貞的準則,雖不得其死,卻功垂天下,名傳後世,大丈夫殺身以成仁,視死如歸,何怨之有?」蔡澤說︰「商君、吳起、文種作為臣子,所作所為為世人稱道,而君主卻錯待了他們,三人功勞卓著得不到好報,難道世人會羨慕其冤屈而死嗎?如果等到死後才可成名,那麼,孔子就不配稱為聖人,管仲就不配稱為達人了。人們建功立業,難道不希望性命及聲名俱全嗎?故大夫立身處世,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傳身死者,次也;名辱身全者,為下耳這一番話,正中範雎下懷,範雎只有點頭表示贊許。?
蔡澤進一步說︰「輔助君主,修明政治,富國強兵,使王室顯赫,聲威懾于四海,功業昭著天下,聲名流傳萬代,您與商鞅、吳起、文種相比何如?」範雎道;「我當然不如他們蔡澤道︰「如今您的功績和所受到的寵愛,比不上商鞅、吳起、文種,而您的俸祿多,地位高,財富超過他們,如不及時隱退,後果會比他們更慘。常言道︰‘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事物到了極點就要衰落,進退盈縮,須隨時勢變化,此為聖人處世之常道。您擔任秦國宰相,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坐制諸侯,威懾諸侯,功勞已達到極點了,如不隱退,就會落得與商鞅、吳起、文種同樣的下場。我听說︰‘鑒于水者見面之容,鑒于人者知吉與凶。’古書上又說︰‘成功之下,不可久處。’商鞅、吳起、文種三人的災禍,為什麼您還要隨呢?您如乘機交還相印,讓給賢德之人,自己歸隱林泉,既可以得到堯時許由和吳國季子辭讓的美稱,又可以得到商末伯夷、叔齊歸隱的賢名,世世代代享受君王的俸祿,這樣的結果和遭受災禍的結果相比,您選擇哪一種呢?」?
蔡澤還要說下去,範雎已深為所動,忙起身離坐,對蔡澤道:「先生自謂雄辯有智,果然名不虛傳。我听說︰‘欲而不知足則失其所欲,有而不知止則失其所有。’幸蒙先生指教,雎敬遵命于是,畢恭畢敬地請蔡澤入座,待以客禮,尊為上賓。?
過了幾天,範雎入朝,對昭王道︰「有個朋友名叫蔡澤,近日從山東來見我。此人通達時變,有經天緯地之才,經世濟時之略,足以輔佐秦政,成就君主三王五霸那樣的事業。臣下見過的辯客很多,無人可同他相比,臣亦不及他,故冒昧地向大王舉薦昭王遂召見蔡澤,問以治國圖強、兼並六國之計。蔡澤答對如流。昭王十分歡喜,便拜蔡澤為客卿。範雎乘機托病,請還相印,昭王雖口頭上不應允,還勉強使範雎理事,心中卻早已看中了蔡澤。範雎再三以病篤相推,昭王便拜蔡澤為宰相。?
于是範雎辭相隱退,安度晚年,終老于應地。?
在中國傳統的政治經營術上,絕對沒有「背水一戰」、「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習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只能「置之死地而後死」,絕無生路。相反,中國封建官場上的為臣者往往是未思成,先慮敗;未見進攻,先看退路,真所謂瞻前而顧後,一步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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